《哑巴阿念》完结
几日后,被弥久不散的温病阴影笼罩的南京城似乎见到了一丝转机。
几个平头百姓声称吃了长寿药铺的一味新药,当日温病便好了个七八成。这事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神乎,便有人来将长寿药铺堵了个水泄不通,求购此良药。岂料长寿药铺闭门谢客,也没人出来给个说法。温病泛滥之时,各种传言多之又多,众人自然也就散去不提。
不久又有人传出城内几个大户人家倾其家产购得长寿药铺的良药,这秦老板早已挣了个四脚朝天,不肯卖药是看他们买不起。如此言论惹了众怒,百姓被病痛折磨得走投无路,听闻这种事真是又痛又恶,不少刁民聚集在药铺外怒骂,甚至有人砸门示威。自始至终,秦老板未曾出面,只将药铺大门紧闭。
数日后,待得刁民散去,长寿药铺又突然开门迎客。几十个店铺伙计扛着药罐走入寻常百姓家,将良药赠予他们,而未收取分文。据称,服药的百姓短则一日,长则数日,温病全数痊愈。不过一月,整个南京城终于再见天日。长寿药铺的药如一股春风吹遍南京城,吹散温病的阴影。秦老板顿时成了整个城的救星,黎明百姓对其赞不绝口。自此长寿药铺的门槛被前来购药的百姓踏平,终日络绎不绝。长寿药铺从几户大户人家那处挣了个盆满钵满,又在黎明百姓间挣来了个好名声,可谓这场温病中最大的赢家了。
七月,南京城的城门在关闭了整两个月后,终于再次开启。
城门打开后,南京城逐渐恢复到正常生活。阿念为了等师叔回来,不顾秦烨挽留,住回了武馆中。皇天不负有心人,不过几日,他便把师叔等来了。
“我有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高昆坐在桌边,手里端着阿念泡的茶。这一趟虽说是旅途劳顿,这高昆看上去倒滋润了不少,花白胡子也俏了一些。
阿念忧心地站在他面前:“甚么坏消息?”
高昆将他上下看一眼,胡子翘翘,嗤笑一声:“看你紧张得。老夫在路上听说你和长寿药铺的老板有一腿,是真是假?”
阿念一惊,心想怎么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呢??想起那夜的事,阿念脸上那神色要多复杂有多复杂,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高昆一看阿念那张脸便知:“这么说真的有?你,过来。”
阿念凑上前,高昆一个大巴掌打在他脸上:“胳膊肘子往外拐的小兔崽子,你怎么不干脆把你师叔的医书都送给人得了?”
阿念慌忙跪下:“徒儿不敢!”
高昆:“谅你也不敢。”一顿,“那药方老夫得了。”
阿念捂着被打肿的半边脸:“真的?!”
高昆斥道:“混账话,哪会有假?”从怀中掏出一枚药方:“这一味药,你连着吃上个把月,毒也就解了。这可是你师叔出卖了色相换回来的,还不叩谢!”
阿念一听师叔竟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忙叩头道:“多谢师叔!多谢师叔!”
高昆满意地捋捋胡子,仍然怀念着苗寨中的娇俏姑娘。
阿念取了方子,立刻就去抓药。余下几日,阿念一边跟着高昆学医,一边每日坚持喝药。不过数日便隐约想起一些人和一些事。他想起自己以前是个哑巴。和他一起住的那人叫阿常。随着一日一日过去,他想起越来越多的琐事。当回到自己屋子,他开始觉得熟悉,想起这里曾住过另一个人。尽管他想不起那人的样貌,但他能想起自己被噩梦惊醒时,那人眉间一闪而过的皱纹。当他从山上采药回来时,那个在山脚等待的,提着油纸伞淋得一身湿的身影。他很模糊,但一想起他,阿念的神色便不自觉地变得温柔。
自然,他也想起了邱允明其人。
大抵半个月后,阿念来到了高昆的屋子里。
“师叔,”阿念将药方放到高昆手中,“我不知这药我还该不该喝。”
高昆一看阿念面色,便知他在为甚么事苦恼万分,问:“为何?”
阿念低眼盯着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药方,缓缓摇头:“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严哥为什么会走。你让我自己去想起来。”
高昆:“你想起来了?”
阿念目中流露出痛苦神色:“师叔,你若烧了一锅开水,你知道那里头是开水,还会把手往里头伸吗?我现在全然不敢想。一想起他心里头就难受得很,好像有人在往我心上扎针。有时连气都喘不上来。师叔,你说我若是这般糊里糊涂过一辈子,会不会好过一些?”
高昆听罢,沉下脸道:“人有很多种活法。你若要做怯懦之人,老夫自然不会逼你。也好,你就好好过日子罢,那傻小子本来就希望你能好好过日子。”
阿念听到怯懦二字,便觉得鼻子一酸:“他究竟怎么了?我还能把他找回来吗?”
高昆:“能不能找回来只有你知道。老夫只知道我师弟的徒儿不应是无情无义之人,他为你连命都可以不要,你却怕想起他来。”
阿念的眼红了,默然回身往屋外走。
高昆:“药方不带走吗?”
阿念:“早已记住了……”脚步一顿,又回过身,揖道:“师父,我解毒的事,你知我知,再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高昆:“老夫答应你。”
阿念:“那秦老板来找我……替我说我这几日不想见他。”
高昆:“小兔崽子,拿你师叔当挡箭牌!”
阿念勉强扯起嘴角,露出一笑。高昆抓着那药方挥手赶人:“去罢!留老夫一点清净!没一个能让人省心的。”
第133章
那一日后,阿念一直对秦烨避而不见。秦烨在城西又开了一间长寿药铺,突然间忙了起来。来寻了阿念几回,吃了闭门羹,也就暂时将这事搁下了。
在这些日子里,阿念努力帮高昆打下手,闲了就打扫铺子,扫完铺子就去扫武馆,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他不断地想起一些事来。不管他在做甚么,身边都有那个人的影子。他煮面,那人在帮他撒葱花。他擦灰,那人在帮他搓洗抹布。他清晨醒来,能听到那人在习武场里的呐喊声。有那么一回,他不自觉地在桌上多放了一副碗筷,等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才意识到只有他和陆家兄弟三个人。他当时便将筷子放下,自己回到房中,默默地坐着发呆。
转眼已是八月仲夏。午后闷热,阿念忙活了一上午,又给自己熬了药。打来水将一身虚汗擦去后,阿念已累得站不住。这几晚他没有一夜睡得好的,便是铁人也熬不住。一碗药下肚,他已是头晕目眩,便靠着个软枕打起盹儿来。
不一会儿,朦胧间他听见有开门声。那声音十分轻细,但阿念还是睁开了眼,看见门大开着,屋外不知何时已是乌黑,寒风呼啸。一个男人正站在门口,上半身被垂下的床帘挡住。阿念惊得站起来,方才看清站在门口的人。那人又高又大,身上被砍得血肉模糊,连一条手臂都被砍去,惨状令人不敢直视。
阿念一时被他的模样镇得说不出话,那人也不说话,他面色青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许久,阿念颤声道:“严哥?”
林世严沉声道:“是我。”
时隔数月阿念再次听到林世严的声音,差点就哭了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林世严面前,抬手就要摸他的面颊。林世严往后让开,道:“别过来,阳气太重。”
阿念惊得缩回手,不敢再走近,难以置信地轻声道:“……你真的已经死了吗?”
林世严:“舍不得你,来看看你再走。”
想起昔日与林世严在一起的种种,阿念心中如被刀割。他的眼红了,哽咽道:“我也随你一道去。”
“我们此生缘尽,你一个人好好过下去。”林世严柔声道,“我在奈何桥上等你,你我都不喝那碗孟婆汤,来世便做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