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柏寒盟》完结
夫妻二人默默对视半晌,末了澜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来人,为本宫更衣。”
正当苏诲与族人一同等待上路时,一道圣旨将牢内的所有人都打的措手不及。
“圣上有旨,苏门崔氏清素贞烈,更有殒身请愿、哀慈利子之高行,当为慈母烈女之典范。今悯其不幸,特允其与苏子仁和离,并赦其子流徙之刑,仅籍没家资,不日放归。”
苏诲整个人都懵住,苏子仁却立时起身,“旨意里难道就没提及我么?还有,什么叫做与我和离?”
“领旨谢恩罢。”大理寺丞瞥了眼苏诲,淡淡道。
苏诲周身战栗,脑海里尽是分开羁押,临别时母亲的话语。
“诲儿,此番你我皆是凶多吉少,你父定是个靠不住的,待你及冠之时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虽然不合规矩,但母亲为你起个小字可好?”
“晏如,安然自若也。你可要记住,无论日后短褐穿结,还是箪瓢屡空,你都流着我博陵崔氏的血!”
“切记,若日后只有你一人在世上,切莫如我一般为了旁人委屈了自己,一世不得安乐!”
苏诲只觉浑浑噩噩,还来不及悲切,就觉面上一阵刺痛,转头却见苏子仁指着自己,怒不可遏,“我倒是未发现我身边竟有这般的逆子,串通了母家来撇清干系,置老父庶母与幼弟于不顾!”
监牢里一片静寂,就连大理寺丞都不可理喻地看着苏子仁——亲生儿子脱罪,不仅没有半分欣喜,反而如此不忿。虎毒尚且不食子,也不知那美妾到底是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他心智缭乱至此。
原先还对苏诲被赦心气不平的族人们此刻倒也不冷嘲热讽,只静静地坐看父子相杀,权当流徙路上的笑谈。
“我苏诲在此立誓,”苏诲看着苏子仁,一字一顿道,“无力保护母亲,致她惨死,是我不孝……横竖已经不孝不悌了,我也懒得去担负这些虚名,让母亲泉下不安。从此之后,我虽仍是苏氏子弟,然而与苏子仁父子情义已绝,黄泉不见!”
话音未落,监牢内满是抽气之声,不理会满面胀红,眼看就快背过气去的苏子仁,苏诲对其余族人行了个大礼,“山高路远,善自珍重。”
“十四叔,我们是不是再不会见了?”族侄瞪着一双懵懂眼睛看过来。
苏诲心内一痛,咬唇点了点头。
“苏诲,你还是赶紧出去罢,夜长梦多。”不知哪位族兄开口道。
他最后再看一眼幽暗天牢,迈步出去。
第3章 无助少年啊,你为何流浪街头?
苏诲跌跌撞撞地走着,身上还穿着被羁押前那套湖蓝绸缎衣服,如今早已脏污不堪,自己都觉得臭不可闻。
原先靠车马出行,从未觉得自小呆惯了的洛京竟如此之大。可现在他身无长物,别说租赁车马,就是膳食都已一日未进。
宫城及各有司均在洛水以北,洛京自是以北为尊、以南为贱,苏氏各房原先便居于东北角的毓德坊。
苏诲被从大理寺监牢放归时,其余出了五服的族人正结伴前去最后看一眼本家祖宅,然后各奔前程。
苏诲看着他们的背影,转头便向南而行。
路上时不时有熟悉面孔,见他如今落魄情态,仁善些的便投来悲悯目光,更多的人却是冷眼相对,甚至恶言相向。
看着那一张张面孔,苏诲莫名有些想发笑——这些人曾为他的车马让道,不惜百金去买他祖父一幅很不怎么样的字画,在国子学里争相与他讨教学问,攀附着要与他们结亲……
变的是他苏氏的遭际,不变的却是险恶的人心。
走到承福坊,苏诲已能远远瞥见洛水清波,只要迈过通济桥,便是南城。
苏府遭难前两年,母亲做主将她身边的一等丫头放了出去,嫁了个南城的商人。上个月二人闲谈时突然提及这个丫头,母亲当时只淡淡说了句,“是个忠心护主的丫头,但凡别人对她好一分,她便不会忘了这一分的恩德。”
苏诲当时万万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山穷水尽到如斯地步,竟不得不去求家中奴婢接济。
腹内空虚得厉害,步履愈加虚浮,苏诲扶着道旁的土墙,只觉得阵阵晕眩,连喘息都显得困难,而走了这许多路,双足更是疼痛难挨。
“苏诲?”
不知来者何人,苏诲强撑着身子抬头看去,却禁不住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随即便人事不省了。
悠悠醒转,扑鼻尽是药香。眼皮沉重,苏诲好不容易睁开眼,只见自己身处一间陋室之内,四壁皆是黄土夯成,室内狭小,除去身下床板与角落一张木几外,并无他物。
身上被褥虽然陈旧,却还算得上干净,虽只是普通的棉被,被面上却细细绣着些图样,仿佛是锦鲤松鹤一类。
“你醒了?”
苏诲这才留意到,在床尾竟还趴着一人。那人并未束发,看形容约莫和自己一般年纪,正满面关切地看着自己。
“先前在承福坊便觉得你脚步不稳,后来又昏厥在道上,我怕你孤身一人遇上什么不测,便将你带了回来。”
他虽也只是个少年,可目若朗星,棱廓分明,已有了几分清俊模样。苏诲觉得他颇有几分眼熟,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那人见他迷茫,恍然大悟道,“在下刘缯帛,曾受过公子赠书之恩。”说罢又从那木几上取了几卷厚厚的书来。
苏诲打开一看,发现尽是些手抄本,誊抄之人用工整楷书一笔一划地将九经注疏一类尽数抄下,也不知耗费了多少晨光。
翻到春秋三传时,苏诲禁不住愣了愣,只见公羊传前有一行小字,“微言大义”,赫然便是自己的字迹。
“是你……”苏诲盯着他半晌,才终于想了起来。
彼时苏诲还是那个国子学炙手可热的高门子弟,每日下学后不是去赴那些同砚的诗会,便是登车回府在母亲膝下尽孝。直到某日大雨倾盆,怕车马不便,苏诲便留在国子学温书。
待到雨快停了,苏诲才款款而出,就见国子学门口那上马石上竟趴着一人,正埋头抄书。
“这是在做什么?”苏诲低声问身旁小厮。
“回公子的话,市面上经书的拓本不多,国子学的更是少见,纵然有,也价格不菲,于是很多寒门子弟便会四处借书。”
“他们为何不问他们的师长借?”苏诲挑眉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