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
第七章 何当把酒孤桥上
冬日的暖阳,一分分沉下去,风携着夜的寒气,一层层扬起来。
天色暗沉,街上行人寥落,更夫当当的打起了梆子,听来苍凉。
吱呀一声,天水大街小酒馆的堂倌放下支窗的竹架,对幽暗小店的一个更幽暗角落笑道:“客人……小店打烊了……”
角落里,小小的一团靠墙坐着,桌上几瓶粗劣的薄酒,听见堂倌告罪,轻轻“嗯”了一声,缓缓站起,放下一角碎银,顺手将桌上没喝完的两瓶残酒带走。
堂倌望着那人裹在薄棉袄里的瘦弱背影,无声摇了摇头——这近夜滞留在外的,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吧?
走出门,迎面风紧,凤知微将薄棉袄拉紧了些,手指靠在唇边,呵气如霜。
她拎着一壶酒,漫无目的逆着人群前行,渐渐越过贫民聚集的东城区,向城中走去。
走了一阵子,忽然看见前方一道河流,倒映着灯影迷离,未化的积雪点在河岸边青石上,看来有如水晶冰玉。
凤知微在积雪的青石上坐了下去,面对着河水。
她摸摸索索掏出怀中酒,就着瓶口,一口口慢慢喝,酒很快剩得不多,她仰头对嘴倒。
粗陶酒壶做工粗劣,边口不齐,有清亮的酒液漏出来,泻在她脸上,流下眼角。
她漫不经心的去抹,指上一片湿漉漉,有酒气,还有些别的液体,她出神的看着手指,很久很久之后,轻轻抬手,蒙住了眼。
雪夜无声,冷风寥廓,河水沉默流过,青石上少女身影茕茕,蒙住眼的手指在夜色中闪着水光。
远处胭脂香气氤氲,隐约娇笑掠波而来,传到这一角寂静河岸时,也只剩了寥落。
却有声音突然打破这一刻苍凉的寂静。
“公子……”
声音娇软,拖着长长撒娇的尾音,接着响起步声杂沓,有人走近。
凤知微放下手,皱皱眉,这才注意到河水倒映的灯影花影——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里好像是城中胭脂河,因傍十里胭脂青楼而闻名,两岸绵延,尽是卖笑人家。
这大概是哪家嫖客突发奇想,携了夜莺来河边寻野趣。
凤知微坐着没动——嫖客不怕被人看,她还怕看别人嫖?
步声接近,那女子娇呼一声,“哎呀,有人……”语气里却也没有多少在意,转头对身侧男子继续撒娇:“公子……你说要给茵儿看个新奇的……”
隐约有人淡淡“唔”了一声,一声喉音竟也听得出微凉,语气有几分熟悉。
凤知微摩挲着酒壶,瞥到一角清雅的银纹锦袍,深黑色披风上,淡金色摩柯曼陀罗花,近乎张扬的在她眼角视野猎猎飞舞。
环佩叮当,艳丽的彩裙转了过来,背对着河水,行到那锦袍男子面前,抬手搂住了那男子颈项,娇笑:“那么……茵儿等着。”
那人似乎没动,语气里有了几分笑意,道:“今儿看见了一出好戏,实在觉得jīng彩,不和人分享一下,真真耐不住。”
凤知微心中一动,转过头去。
随即看见那锦袍清雅的男子,雪夜里微笑凉如霜雪,淡淡瞥了她一眼,然后,浅笑着,搂着那女子,向前行了一步,又一步。
一直行到河边。
那茵儿沉醉在男子绝俗风姿里,浑然不觉自己正背对河水,一步步后退。
将到河边。
男子俯下脸,浅浅一笑。
女子嘤咛一声,凑近唇去。
男子温柔伸手,轻轻一推。
“噗通。”
凤知微捧住头,呻吟一声。
居然……真是这样。
茵儿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推下水,惊得忘记了挣扎,好在河水不深,这本就是景观河,只是瞬间便白了脸唇,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被河水冻的。
她怔怔望着河边一对男女,男子负手微笑遥望远方,看也不看她一眼。女子执壶,优雅却又执着的只管喝自己的酒。
茵儿一刹那间只觉得快要崩溃。
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一个无故推人入水,一个见人落水不予施救。
她在水中抖了半天,才挣扎着自己慢慢靠近岸来,向男子哀求的伸出手求他拉上一把,“公子……公子……”
伸出的手指冻得青白,一朵将折的花般颤颤可怜。
男子看着她的手指,缓缓将手拢进袖中,微笑道:“别,你手脏。”
正在小口抿酒的凤知微,突然咳嗽。
“公子……茵儿知道错了……茵儿以后再也不抢着缠您……”那女子在水中哭得梨花带雨,“茵儿知道了……不该喜欢您……”
泪水洗去艳丽妆容,露出青稚眉目,这女子年纪还小得很,正因为年幼,所以不知分寸,如今冬夜冷水一泡,这才恍然想起,传说中那人yīn鸷无qíng,不喜羁绊。
她泡在冬夜河水中,瑟瑟发抖,却不敢再求援,甚至不敢自己出水。
凤知微突然放下酒壶。
她站起,不看那男子,行到河边,对着茵儿伸出手。
茵儿犹自畏怯,凤知微一笑:“上来,没有人想置你于死地。”
将那湿淋淋的女子拉出来,凤知微看她本就薄裙单衣,如今水一湿曲线毕露,竟然连亵衣都没穿,想了想,脱下了自己的薄棉袄,给她裹住。
就算这卖笑女自己不介意luǒ身招摇过市,她作为女xing,也不愿让她这样在那男子面前走过。
茵儿感激的看着她,低低道:“我在那边兰香院……姐姐如有需要,可以去找我。”
凤知微笑笑,拍拍她的肩,那女子一眼也不敢再看那男子,裹着薄棉袄慢慢走远。
冷风chuī来,只剩单衣的凤知微打了个寒噤,对着河水抱紧了肩。
一壶酒突然递了过来。
执壶的手指纤长洁净,姿势稳定,稳定到近乎亘古不变的漠然。
凤知微俯首,看着那酒,皱眉道:“这是我的酒。”
一件披风递了过来。
“换你的酒。”
凤知微毫不客气接过,“那你亏了。”
“无妨。”男子微笑,微微上挑的眼角瞬间媚如桃花,“今儿从你那学了一招,这便当束修。”
凤知微不语,看着河水里这人的倒影,这人千面万变,不可捉摸,连容貌气质都一日三变,初见他,清雅逸致山中高士;推人下河时神qíng,却如那淡金曼陀罗张扬恣肆,而此刻笑得,却又艳若桃李,近乎媚惑。
这样的人,只能用危险二字来形容。
男子却似乎不知道她的心思,突然笑道:“这河边风大,小心着凉,我们换个地方。”
凤知微不置可否,跟着他前行,前方拐弯,突然出现一座石拱桥,桥身十分高大,只是桥面斑驳,看来已经废弃。
两人上桥,桥上石栏是整块原石,很好的挡风处,两人席地坐了,男子拿着凤知微的酒壶,喝一口酒,递给凤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