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
凤知微突然觉得这屋子中有什么异样,她四面看了看,眼光落在屋顶的横梁上,那木质透出的光华有点奇异,她隐约想起宗宸的一本奇书里提过的一种极为少见的雪山翎木,想起传说中这种木质的用处,心中突然跳了跳。
“不用担心,她们马上就醒,甚至不会觉得被迷昏过。”宁弈看见她的神qíng,也没什么不安,淡淡道,“我要杀庆妃也不会选在现在,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
他站在她对面,深深的看她的脸,他以前也喜欢仔细的看她的脸,然而今日凤知微却觉得,他看得特别用力,似乎想要透过脸上这一层伪装,看进她的皮ròu乃至灵魂里去。
内室很安静,半卷的窗帘外一枝海棠暗香浮动,外堂里喁喁低语声传来,细碎零落,像飘在帘外的碎花,不知道下一瞬便卷入谁家风làng未歇的池塘。
“知微……”宁弈的叹息像是响在很远的地方,“我真愿这辈子只看见你这张huáng脸。”
凤知微摸了摸脸,宁弈是第一个亲眼见过她真面目的人,这么多年,他没有对此做出解答,也没有表示疑问,难道,他也猜出什么了?
外堂的声音突然拔高了点,是天盛帝的声气,“什么?你是说在望都桥上,公主大哭时出现混乱,随即你发现锦帕,之后锦帕又突然不见……然后你便觉得公主有点奇怪?你为什么不早说?”
随即便听见陈嬷嬷的哭泣,低低辩解,“……只是觉得有一点不同,眼睛好像有点不对,原先公主的眼睛水汽濛濛,烟遮雾罩似的,后来突然没了那层水汽,特别明亮有神采……但公主那时太小,孩童成长时变化很大,老奴也不敢认定……当时公主大哭时,老奴就在公主车驾边,人多混乱,只觉得有风掠过,突然便跌了一跤,心里觉得古怪,混乱过后老奴爬上公主车子看她,在她身下发现了这帕子,没多久却又不见……但是这等事哪敢乱说……求陛下责罚……”
哭泣断断续续传来,室内两个人静静听着,一个脸色越来越白,一个眼神越来越暗。
那些早已安排在命运里的藩篱,不断撕裂他和她一生的牵扯。
但有一分希望,立即便被扑灭,如暗夜里烛火飘摇,经不起尘世风雨。
是怎样的天神之手,隔了遥遥年月,隔了无限时空,搬弄这一世纠缠来去,直至今日,裂下永难逾越的鸿沟。
天色渐渐的暗了,没人掌灯,窗外落花岑寂。
低低哭声渐止,天盛帝却久久没说话,显然他也被陈嬷嬷所说的话冲击得反应不及。
此时出去,最佳时机。
凤知微手指在袖中攥了又松,松了又攥,有心不要走这样一条路,却最终换一声无奈的叹息。
良久后她挺直腰背,轻轻迈出一步。
衣袖被人牵住。
“知微,好容易得了你……”宁弈闭上眼睛,低语喃喃。
费尽心思,好容易得了她,得了这不可更替的名分,转眼间便要看着这名分成镜花水月,流水般从指掌间逝去,挽不及。
“殿下。”凤知微腰背笔直,眉宇间的苍白被胭脂掩去,不留痕迹,“是戳破,还是成全,都由你,”她回头古怪一笑,“我不介意和你,死在一起。”
宁弈沉默着,长长眼睫在眼下打出淡淡弧影,几分疲倦几分哀凉。
因了庆妃的指控,他和知微现在竟然生死命运拴在一起,如果不由知微走这条路,那就再没有路。
然而他随即便淡淡笑了。
当真便没有路吗?
只是未到时机而已。
她想和他相拥滚向悬崖,他宁可半途抽身弃她,先在崖下结网。
她满怀恩仇决裂之心,他却渴望跨越生死拥有更多。
他要这承平天下,更要承平天下里有安然稳妥的她,他不敢在她之前先死,只因为他要眼见着她自步步危机里走过,走到他面前。
他若不在,这风雨江山,谁给她最后一分退路?
带那抹浅浅笑意,他慢慢放开手指。
去吧。
你要翻覆天下,我便等着兜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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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知微不回头,穿屏风而出,正堂里陈嬷嬷犹自跪着,一脸惊惶,凤知微看进她的眼睛,几分谢意几分微凉。
几十年蛰伏等待,只为今日准备,那么多人一番苦心,她何敢辜负。
哪怕她因此心中微寒。
“你出来做什么?”天盛帝心气正烦躁,看见她怔了怔。
“陛下。”凤知微在他膝下缓缓跪了,抬头,细细的看着天盛帝,她眼神里云涛雾涌,暗cháo翻卷,仿佛藏了无尽难言的心事,天盛帝接触到她的目光,心中一震,恍惚间想起当年宁安宫,将死的凤夫人榻前,这女子也用这样的神qíng看过他,抿着唇,姿态有点怯怯,想靠近又不能的模样,眼光里无限孺慕,直如看着自己的父亲。
父亲……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心中忽然一动。
“陛下……”凤知微伏在他脚前,轻轻道,“还记得长熙十三年的宁安宫吗?”
“朕记得……”天盛帝茫然看着她,“你娘要朕好好照顾你,朕应了她自然不会忘记,但是你若是大成……”
“陛下。”凤知微仿佛没听见他的话,还是那个轻轻的语气,“我也记得……并不是记得这句话,是记得当时娘叫我低下头去,在我耳边说的那句……”
她将自称换成“我”,天盛帝也没发觉,他疑惑的盯着凤知微,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她和我说……不要轻易露出这张脸,但是若有机会,也一定要让陛下亲眼看看这张脸,她说……”她轻轻抽泣,“到那时,陛下就会明白她的苦心了……”
“什么脸……”天盛帝退后一步,手扶着桌案盯着她,老迈的皇帝此时依旧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觉得心中乱糟糟的,好像一个惊天的变故就要在眼前发生。
凤知微起身,取出一方手帕,拿起桌上茶壶倒了些水,濡湿手帕,慢慢在脸上擦拭。
她脸上的姜huáng妆当然不是这么容易用水便能洗去,但在倒水前,她指间已经夹了化去易容药物的药。
姜huáng慢慢洗去,一点点现出皎洁晶莹如明月的肌肤,长长的假眉毛摘去,露出来的眉形平直黛青,边缘微微挑起,像长天展翅的雁,故意垫得过高一点的鼻恢复原状,令人觉得这个高度才是真正的jīng致美好,明明只是改动了几个地方,但是立刻的,那张原先令人憎厌不愿多看的丧气huáng脸,突然便温雅秀美,清丽无伦。
但是真正令人震惊的不是那尘尽光生的美。
而是那容颜本身代表的意义。
天盛帝蓦然向后一退,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叹,喉间古怪的咕哝了一声,脸色一红,凤知微连忙上前轻拍他背,天盛帝挣扎半晌,才咳出一口浓痰,凤知微手疾眼快的用漱盂接了,又用自己手帕给他擦嘴,一举一动十分自然,那张脸凑在天盛帝面前,老皇怔怔的看着,眼神迷乱,眼看就快要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