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
深红月白的光晕如具有神异摧毁能力的月色,照到哪里哪里崩毁。
不过须臾之间,仿佛自人cháo之海分波而过,留下重重叠叠暂时失去战斗力的翻倒的人群,顾南衣冲出第二层包围,一抬头看见对面高耸的宫门,和无数森冷的箭尖。
宫门城头上巨大的弩机轧轧转动,城头上密密麻麻都是弓箭手,满弦拉弓,一动不动,顾南衣刚刚上前一步,“唰”的一声,脚前顿时钉上笔直的一排弩箭,离他脚尖只有一寸距离。
城头上闪出一人,甲胄在身,面目还很年轻,他怔怔看着城下,表qíng复杂。
凤知微也轻轻的“啊”了一声,低低道:“小姚……”
顾南衣哼了一声,意思是姚扬宇只要敢放箭他一样杀。
姚扬宇怔然立在宫城城门二楼,手指紧紧抓住墙边,望着底下两个人。
他今晚接到命令,要留下敢于闯宫的刺客,作为御林军统领,这是他的责任,然而先前过来时遇见淳于猛,这位沙场兄弟很古怪的和他说,魏知回来了,你小心些。
他对这句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魏大人长熙十八年卷入楚王立太子风波,被贬山北,长熙二十年报病故,当时他还痛哭一场,派人前去山北吊祭,结果回报说早已下葬不知葬在何方而作罢,之后时时想起,总不免心中疼痛,觉得这位亦师亦友亦恩人的默默故去,是此生最大遗憾,有时也觉得疑惑,魏知那么惊才绝艳一个人,怎么会那般默默无闻的死?
这疑惑到今日终有答案,当他在城楼之上看见顾南衣,看见顾南衣背上的轻弱女子,看见宁澄的神qíng,突然便明白了一切。
长熙朝无双国士第一能臣魏知,大成国卷掠天下第一女帝凤知微。
姚扬宇静静看着那对男女,想起青溟书院里的玩飞球的魏司业和chuī哨子的顾大人,想起南海祠堂前倒下的魏知和失明的楚王,想起白头崖下力战被擒的魏知和舍身护她的华琼,想起大越浦城城楼下赫连铮bào跳如雷,他跪倒雪地,而魏知一跳惊心。
突然便湿了眼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的手指,慢慢的缩了回去,眼神里思cháo翻涌,渐渐平静。
凤知微一直微笑着,用怀念和欣喜的眼神看着他,此刻突然道:“不好,小姚这人讲义气,要不顾一切放水了,我们先动手,别让他为难。”
顾南衣瞥她一眼,心想有人放水不是好事?却也不违拗她的意见,脚尖一点,当先飞起直扑宫门二层。
姚扬宇怔怔看着他扑过来,嘴唇嚅动一下,果然没有下令放箭。
他身后却突有人影一闪。
那人出现得极其诡异,就像原地生成,连直扑过来的顾南衣也只看见一双手臂突然就抓向了姚扬宇咽喉!
姚扬宇此刻心神都在顾南衣凤知微身上,哪里想到后面有人,连躲闪都来不及,顾南衣却下意识就拍出一掌,打向那偷袭的人。
那人衣袖一扬,轻描淡写便接下了这一掌,他纹丝不动,指尖已经落在姚扬宇咽喉,顾南衣却晃了晃,险些掉下楼头。
凤知微感觉到他体内寒气一阵重于一阵,显见得一番救人厮杀,又是这快要落雪的寒冷天气,寒症已经被引发,她咬牙忍着不让自己牙齿打战,以免惊扰到顾南衣。
那人不急不忙制住姚扬宇,用一种死气沉沉的眼光看了顾南衣一眼,摇头道:“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脾气?这时候竟然去救敌人?”
顾南衣不为所动的盯着他,凤知微心中却一动——这说话语气,很奇怪啊。
仔细看那人,戴着面具,裹在一袭银色长袍里,明明那么光亮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令人依旧觉得暗淡不显眼,这人周身有种隐藏的感觉,像暗处无声吐信的银环蛇。
这种打扮和气质,都很眼熟。
“你们退下。”那人挟制住姚扬宇,吩咐涌上来的士兵,声音有点嘶哑。
姚扬宇立即道:“退下,退下!”
他毫无慌张之色,甚至还有点欢快的样子,凤知微苦笑了一下。
“懂得合作,很好。”那人嘎嘎笑道,“你们两个,跟我走吧。”
“不必了。”凤知微漠然道,“我该称呼您什么?金羽卫指挥使?或者,血浮屠前辈?”
那人静了一静,随即又笑了笑,这回笑声却和先前的嘶哑难听不同,温和清朗,醇正好听,随即他手一抬,取了面具。
眼前是一张中年男子的脸,保养良好的容颜虽然难免风霜之态,但眉目十分出众,可以看出青年时必是难得的美男子。
凤知微将他的容貌仔仔细细看了半晌,和记忆中养父的容貌做了比对,半晌不qíng不愿的叹口气,道:“还是有点像的。”
那人看她一眼,随即便转头,仔仔细细看顾南衣,半晌叹息一声。
凤知微也看看顾南衣,此刻她一点也不想在顾南衣面前提起旧事,但是那男子看顾南衣的目光,让她知道就算她不说,对方也必然会主动说起,只得轻轻在顾南衣耳边道:“南衣,这是你……父亲。”
顾南衣震了震,这才转眼去打量他,薄膜里露出的眼神,充满迷惑。
顾衍微微笑了笑,对凤知微点点头,对她不提当年旧事表示感谢,随即温和的向顾南衣招手,“衣儿,来,让为父看看你。”
顾南衣默默注视他半晌,却将背上凤知微紧了紧,道:“不用。”
顾衍怔了怔,苦笑道:“衣儿,你是怪为父这许多年弃你于不顾么?为父有苦衷……”
他停住了,不知道如何说自己的苦衷,说当年顾家传嗣太过艰难所以自己早有脱离血浮屠之心?说自己早早在大成崩塌之前就投靠了宁氏皇族?说当夜他假做回身挡敌趁机击昏战旭尧?说自己抽身抄近路抱着早已准备好的婴儿去骗谷主?说之后他为了躲避大哥追索不敢露面躲藏在皇宫四年?说他接任金羽卫指挥使从此活在黑暗只是为了将来有机会保护他的南衣?说他做了金羽卫指挥使却一直没有对大成余孽下死手?说他其实不是故意抛下幼小的南衣致使他江湖漂泊……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对面是相逢不肯认的儿子,这许多年他知道他的存在,却因为某些原因不敢露面,他知道南衣的qiáng大,并不担心他的安危,只是在确定凤知微要做的事后,怕南衣受到牵连,忍不住出手说要杀宁弈,不想却被凤知微给yīn了,抛却了金羽卫指挥使的身份,这几年流làng天涯,应付着生死仇人无休无止的追杀,天涯羁旅里突然发觉自己已经老去,而在那样寂寞的岁月里,他是那样的思念南衣。
南衣,他的孩子,他做那一切,从来都是为了他,那是他和心爱女子的独生子,她为了生下他而耗尽力气死去,当时他在外面,为血浮屠出任务……等他赶回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临死前他握着她的手,答应离开血浮屠,答应让南衣好好活下去。
但是他不能脱离血浮屠,他是顾家子弟,是血浮屠核心,只要他露出一点离开的意思,大哥就会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