睽违
程皓然适才回过神来,拱手道:“公主驾临乃臣下之幸。”
青青颔首,开口问:“可是边关来了消息?”
程皓然陡然间生了恻隐之心,莫名踟蹰,瞧她苍白颜色,心有不忍,话到嘴边再咽下去思量一番,说出来仍是伤人字句,“是,赵兄卒于大同城外。”
短短一瞬间,天地失了颜色,雾蒙蒙一片灰。心似钝刀割ròu,拉拉扯扯不眠不休地疼。
她又转过身去,对着萧索枯败的荷塘阒然伫立。
程皓然便也陪着她,他心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那秋风冷涩,chuī得人面上一片冰冷。
他似乎听见女人碎了心的呜咽,压抑着,细不可闻。
爱恨痴缠,红尘扰扰,全然随风而逝。人生种种,浮沉辗转,任你爱之恨之,最终不过白骨付huáng泉,一掊土,一捧沙。
不须念怀,不须苦痛。
千般万般,一笔带过,仅仅风流逸事,市井杂谈,何劳挂碍。
九月,横逸支着头,侧躺在她身边,亲吻她光luǒ的背脊,低声呢喃,“青青,这世上朕有两件东西不能给你,其一为朕的命,若朕不在,谁来如朕一般爱你。其二为朕的皇位,若朕手中没了皇权,又如何留得住你?”
青青微笑,哭泣,青青闭着眼。
青青早已没有表qíng。
岁末年关,朝廷终于在山西战场赢了一番,左安良携着前线众将回京听赏。
青青待在府里过年,却是坐立不安。
晚膳用过不多时,便有小太监来报,圣上遇刺。
君臣大宴,左安良执剑起舞,骤起歹心,一剑刺中横逸左肩,被两侧禁卫一刀斩于案前。
横逸生死未卜,却独独使人来唤青青前去紫宸殿伺候。
青青挽了芙蓉髻,换了茜素红绕襟深衣,细细描了眉眼,再簪五凤挂珠钗,在铜镜前左右端详一番,勾唇轻笑,便驶来千万种风qíng,鬼魅般妖娆。
紫宸殿内药香俨俨,老太医跪在堂下结结巴巴,“圣上洪福天佑,若……若能熬过今晚,便无大碍……”
青青挑开厚重的幔帐,缓缓走近,侧坐在chuáng沿,握了他冰冷的手在掌心暖着,狭长凤眼瞧着横逸苍白如纸的脸色,微微笑,轻声说:“横逸……我来了……”
横逸这才清明些许,扯着gān涩嗓音,拼拼凑凑,才说完一句完整话语,“青青……朕怕……朕怕丢了你……”
青青低头亲吻他乌紫的唇,在他耳边说:“我不走,我在,永远在。”
横逸看着她,寒星般的眼眸里尽是祈求,“青青,朕不想先你一步走。”
青青的眼泪坠在他眼角,仿佛是他流下的眼泪。“我知道。”
小德子捧着一只景泰蓝八角粉盒来,青青揭开了,瞧见里头一颗小小药丸,便也不多说,一口咽下。
她陪着他,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茫茫然听见,他不住地叨念,“青青,我爱你……青青……”
岁月枯荣,红颜不再。
永康四年,隆净寺的桃花开得热闹。漫天漫地的粉嫩鲜红,如同豆蔻年华时娇羞少女,那一簇绯红轻笑。
隆净寺后院,一棵千瓣桃花下,一名粗陋汉子忙着挖土刨坑,忙活了好半天,才直起腰擦了擦汗,将铁楸扔到一旁,嘴里骂骂咧咧,打开脚边揉得皱巴巴的包袱,将里头带着的男人衣裳、物件,一一扔了进去,再掩土埋好。
那汉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黝黑粗犷的脸孔,他又踏上前去,将那坑dòng踩实了,细听去,他cao着浓重的山西口音,念叨着:“赵四扬哎,老子跑了一千多里就为挖个坑把你埋了,这够意思了吧!”
桃花禁不起树下震动,簌簌落下来,便又被他踩进土里,装饰了眼前简陋墓xué。
他心底是不大喜欢赵四扬这人,神神秘秘,明明是个残废,却还跛着腿上战场。
记得最清楚的是年末,冰雪蔽天的夜里,一窝子男人围着篝火,拉拉杂杂,自然扯到女人,个个牛皮哄哄,突然有人问,那些个qíngqíng爱爱究竟是什么?一圈人轮下来,除了扯淡还是扯淡,终于到了赵四扬,他平日里不大爱说话,此时却开了口,仰头看着裹尸布似的漆黑夜空,笑笑说:“爱qíng啊,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
地震……
那一年轰然倒塌的地宫。
那一年他受过的伤,他折断的手臂。
那一年她说过的话,她隐忍的痛苦。
那一年,哪一年成为记忆中永远清晰明亮的画面,照亮苍茫岁月中枯槁颓败的一生。
他不爱搭理赵四扬,却一直记得他那时的笑容。
遥远的,gān净的,一如某年某月某日,他在家乡遇见过的星空。
他擦了手,扛上铁楸下山去。
永康五年……
永康六年……
永康七年……
桃花开了又谢,不知疲倦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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