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锅娘子
托雷指指外面,瞪大眼睛道:“真让他们在外面跪一夜?”
路放不答话,径自走出屋来,望着院子里的四位昔日爱将。
四位大将目含悲痛,殷切地望着路放。
路放低声叹息:“四位,我路放面前,注定是一条落下千古骂名的路,我不想让你们陪着我一起走这条路。”
四位大将齐齐一拜到底:“九少爷的路,就是我们的路。九少爷能走,我们便能走。”
路放忽然伸出手来,将手心摊放在四位昔日爱将面前,手心里,恰恰是一个“罪”字。
雪花轻轻落在他的手心里,落在他修长的指骨上,落在那个永世无法磨灭的“罪”字上。
他轻声道:“这个字,是我这一世无法消弭的罪。”
四位大将深深地望着那个“罪”字,呼吸渐渐沉重起来。
初chūn的夜里,雪花飘落万家,小院子里静谧无声,只有四位大将的喘息,是如此的清晰。
良久,他们齐齐伸出手臂来,挽起袖子,就着微弱的雪光,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的手臂上,有一个同样的“罪”字。
络腮胡子路一龙低下头,缓慢而沉痛地说:“九少爷,没有人给我们定罪,也没有人给我们刻字,我们是自己给自己定罪,自己给自己刻字,自己拿着刀,一笔一划地刻。”
他眼眶中几乎要落下泪来,他低下头,几乎将头低到雪地里:“我们是大炎的罪人。”
曾经的十万路家军,都是热血的好男儿,都是恨不得为大炎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可是却亲手打开大门迎入了生死之敌。这是战者的耻rǔ,这是男人的耻rǔ,是每一个流亡的夜里无数次地拷问着他们的心的鞭笞。从来没有人给他们定罪,是他们自己把罪字一刀一刀地刻在手臂上。
路一龙语音悲怆:“九少爷,这一辈子,我们每握一次刀,每吃一口饭,都要记起,这是路家军一世无法洗清的耻rǔ啊!”
他深深跪拜在地,几乎颤抖的声音道:“九少爷,回去,给我们主持大局吧。自从韩阳城之后,路家军群龙无首,只能散兵游击对付南蛮,又没有粮糙供给,咱们的弟兄吃尽了苦头,有冻死的有饿死的,也有被南蛮军杀死的。如今高璋率南蛮二十万大军将我们所在的鬼斧山围了个水泄不通,扬言给我们七日时间。若是不降,七日之后便围剿铲平,将我们路家军尽数灭绝。如今我路家军仅剩两万残余,又粮糙不济,大家面huáng肌瘦在山上苦度日头,哪里可能抵得过南蛮的二十万láng虎之师!”
路放闻言,原本水波不动的眸陡然she出寒芒,盯着眼前四个昔日属下,冷声问道:“你们为何不早讲此事?”
路一龙都要哭了:“九少爷,世间传言你同大将军以及其他少爷一起被处斩了,我们也一直以为你死了。直到几日前,我们走投无路,前去找人助战,听到路途的客商描述起第七夫人,竟然很像我们大小姐,于是便报着一线希望找到第七夫人,果然就是咱们大小姐,这还是大小姐告诉我们,你竟然还活着,于是我们四个就忙跑到这里来了。来了后,我们看少爷根本不想跟我们回去的样子,也就不敢讲……”
路放眸中透出思索:“高璋说是哪日开始围剿鬼斧山?”
路一龙忙道:“今日是正月二十一,再过三天……”他几乎想掰着手指头算了……
身后的路一袁却是记得真切,忙补充道:“九少爷,高璋说是若到了正月二十四的午时,我们路家军还不归降,他们就要开始围剿。”
路放闻此,沉吟片刻,点头道:“你们先回去吧。”
路一龙抬头,不解地望着路放。
路放缓缓补充道:“我会在正月二十四的午时前,赶回鬼斧山。”
路一龙眸中露出惊喜,他郑重地点头道:“好。”
四位大将听此,悬起的心总算放下一些,当下再次深深拜过路放,然后带着满怀的期望,转首,鱼贯离开。
☆、第39章 别离
送走了四位大将,路放仿若无事一般重新回到正屋,继续坐下吃饭。
托雷一边吃饭一边小心看着路放,等到一碗粳米饭都被他扒拉得见了底,他终于忍不住了:“你要离开了啊?”
路放道:“是。”
托雷满脸感慨,虽然说他刚来的时候,颇把路放当成竞争对手来看待,两个人也时不时发生点小矛盾,可是如果没有了路放这个伙伴,那么他在这里凭空少了不少乐趣啊。再说了,没有了路放,很多很多的活,该谁来gān呢?
不过托雷也知道,像路放这种人,窝在这么一个乡下小地方当伙计实在是太屈才,他其实从很久前就听说过路放的大名,那是一个在传说中诸如“邻家少年”般优秀的存在,总是每每让他生出几分不耐烦。
他曾想过有一天他也许会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天才般的邻家少年,不过却没想到,竟然能一起共事——还是在这么一个小店里一起当伙计。
托雷有点红眼圈了,他说:“你就要走了,我们不痛快地喝一场,实在是说不过去。”
秦峥指尖轻敲着桌面,笑对托雷道:“托雷,去买酒吧。”
托雷有几分不qíng愿:“为什么要我去买酒?”这大雪天的,出去一踩一脚的雪,陷进去拔都拔不出来啊。
秦峥好整以暇地道:“你把咱们的酒给了别人喝,难不成不是你去买?如果不是你穷大方,咱们会落到无酒可喝的地步?”
托雷想想也是,只好道:“罢了,我去就是!”左右也不是什么难事。
待托雷取了银子出门去了,秦峥望着路放的眼眸中透着思索:“路放,你想去与何笑合作吗?”上元节时,何笑勾引路放的话语不要太露骨。
路放轻笑了下,摇头道:“不会。”
他眸中沉静,看起来腹中自有一番成竹:“一来何笑已经托起了一个孟南庭,若是此时再和我共商大事,孟南庭难免对他不满,何笑也未必对我全力以赴。二来若是拿人钱财,势必受人掣肘,凡事不能随己愿。我确实要去找他,却并不是向他要金银辎重。”
秦峥挑眉,不解,不过她没再问,毕竟如果路放真得要走,那他gān得就是大事,影响到整个时局的大事,这不是她能cao心和gān涉的。
路放却是要说与秦峥听的,他不疾不徐地道:“秦峥,你知道为什么我的父亲和七位哥哥皆在韩阳处死,只有我被暗暗地押解回都城吗?”
秦峥薄薄的眼皮动了下:“不知道啊……”
路放笑了下,笑里带着比冰雪还要寒凉的味道:“因为确实有人贪污了军饷,不过自然不是我的父亲,而是皇上的宠臣严嵩。”
秦峥不说话,只安静地听路放讲。
历朝历代,有那贤良忠君爱国之辈,自然便有些jian佞小人。jian佞小人既然能罔顾国计民生于不顾,谋害忠良,自然也能为一己之私贪污军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