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门[上]》完结
大太监被施恩放出宫去,是因为他们身籍已改,且存带了足够的钱财,但是,对于宫里的一般宦官来说,能够终老皇宫、最后尸身回归家祠,如此才是最好的去处。
听了皇帝的话,常秀只又俯身跪拜在地,还未及开口,却听闻牧说道:“启禀父皇,儿臣有异议,儿臣虽知与兄弟们动手有违父皇教训,但父皇这般不问缘由便要逐人,儿臣却是不服。”
“他既已认罪,你还有什么好说的。”闻晟虽然仍就面无表情,眼中却是闪过一丝笑意。
“常秀他只是认了没有侍奉好主子,儿臣却没听他有承认说是挑拨了儿臣们动手打架,如若只是因着侍候不周,儿臣便要将他逐出宫去,那儿臣岂非如父皇平日里所说的,失了容人雅量,君子之风?”
闻牧这番话却是暗自冲着皇上来的,他仅说是自己失了君子之风,但众人所见,要开口逐人的却是皇上,如若皇上真就此将常秀逐了出去,怕反而要落了“失了容人雅量,君子之风”的口舌。
“好,便算他只有失职之过,那你兄弟们说你是为了他而动手,可有此事。”听了闻牧的话,闻晟似是不觉他话中的暗示,只眯了眯眼睛,便又继续问道。
闻牧却是一声冷哼,说道:“常秀虽有失职之过,儿臣却不觉有动手之错,几位兄弟所为,鉴于圣人教诲,儿臣不敢有损圣听,儿臣只能说,儿臣耻于他们言行,羞与他们为伍。”
众人听了,皆是脸色大变,闻牧这番话不可谓不重,若真应了他的话,那闻敏三人,便是有了大不赦的过错,若他所言为虚,那他这番污蔑兄弟的言语,也足够让皇上重责了,便是一直站在旁边没开腔的闻敏三人也吓得跪了下来,连声道:“父皇圣明,儿臣们断断不敢做出有违圣德之事,闻牧血口喷人,还望父皇慎查。”
旁边的贵妃、贤妃、淑嫔也一并跪了下来,说道:“望皇上明查。”自然,只萧贵妃是求闻晟查明闻牧并非诬陷。
闻晟听了闻牧的话,脸色也变得阴沉,便只道:“既然你说敏儿三人所为有违圣德,那可有确实证据?否则,朕也只能治你污蔑诽谤兄弟之罪,便是这个常秀,更是要双罪并罚。”
闻牧听了,只是跪了下来,一脸倔强,并不吭声,却是旁边的常秀惊得连连磕头道:“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事情确因奴婢而起,奴婢甘愿领罚,求皇上不要责怪殿下。”
只一会儿功夫,常秀的额头便磕得一片痛红,甚至有些破皮见了血迹。
闻牧却只眼神炯炯地盯着闻晟,道:“儿臣不觉自己有错,儿臣不敢有违圣听,但对自己所做之事却绝不后悔。”
站在闻晟身边的李吉宝见着下面这番场景,微微犹豫了片刻,然后,却是走到闻晟身边,低头小声说了几句话,闻晟听了,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闻牧见了,却是心中一动,转眼便明白李吉宝所言何事。
李吉宝既是皇上跟前最得势的大太监,自然有其能干之处,刚才他叫人去寻闻牧两人,顺便也派人去问了三位皇子身边跟班的小太监们并当时在场的柳穗儿,问的人多了,几厢一对比,自然就弄明白了事情原委。只先前皇上没有询问,他也不想得罪眼前的几位娘娘,因此便一直没出声,眼下因见着闻牧始终不回话,皇上脸色又极是难看,这才上前轻轻禀了事情经过。
闻晟听了李吉宝的话,先是扫了跪下来的一班人,然后一声重哼,道:“大概的经过朕也知道了,都起来吧,还有那个叫常秀的,也别跪了。”
众人听了,都起了身,几位娘娘因不晓得到底是什么事情经过,只惊异地看向闻晟,闻敏几个皇子却是一脸大骇,低头相望间,神色不定,闻牧却是一脸镇静,眼神坚定地看向闻晟,而常秀,则是低垂了脸,看不清面上表情。
“无论敛儿他们三人是对是错,你为了一个小小奴才便在宫里引起争执,还伤了自己的兄弟,这本就是你的不对,朕这番话,你可明白?”
闻牧只睁大眼睛直直看着闻晟,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儿臣只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父皇也曾对儿臣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果只因身处上位,而不能体恤下位者辛苦,把坐享其成当成理所因当,把下位者都不当人看待,那儿臣倒不知道,这些话到底有何意义了。”
“放肆,父皇对你言教,你也敢回嘴。”萧贵妃见闻晟说了这番话,闻牧不仅不顺势应错,反而还反驳得振振有辞,生怕他惹恼了皇上,连忙出口训道。
闻晟却不理萧贵妃的话,只饶有兴味地看着闻牧,道:“你既把话题说的这么大,那父皇倒要问问你,你也应学过,“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于上位者,观处全局,为了大局,偶尔牺牲一些人也是必要的。个人之小者,国家之大者,你如今为了一个奴才而使得兄弟阋墙,扰得宫中不得安宁,便是传到藩外,只当我朝中皇子不和,互斗倾轧,缺少礼仪仁教,即使是这样,你也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吗?”
闻牧既已开口反驳了皇上,便已再无所惧,他只先一顿首,然后才应道:“贵妃娘娘曾对儿臣说,不求儿臣能有文治武功、宏功伟业,只要儿臣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外封个亲王就心满意足了。但是,如果儿臣现在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好,以后还有什么能力去保护治下子民?”
不顾萧贵妃的眼神示意,闻牧又继续道:“‘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一个人都保护不了,怎么去保护以后治下更多的人?如何让治下子民信服自己?又如何让他们为了国家而与藩外抗争?儿臣以为自己所言之事与父皇所言并无冲突,其意都只在‘国之大者’。”
一番对答下来,闻牧倒是把个皇帝问罪变成父子间日常的考较应答了。
李贤妃听了这番话,眼神只是闪烁不定,虽不知闻牧所言萧贵妃只想他外封亲王是真是假,但闻牧如今既已在皇上跟前这么说了,今后萧贵妃若再有为闻牧争储的动作,那她便是口蜜腹剑,心口不一,口是心非,少了争储的立场了。想到这里,便是闻敏脸上的伤,也止不了她唇边渐渐泛起的笑意。
同是一番话,皇后听了,却是眉头微皱,暗自惊叹自己以前竟是从不知道,这个五皇子闻牧还有着这般见识与胆魄。之前她虽也听说闻牧这些年改了脾气,慢慢上了进,但人前他最多也不过是机灵聪慧、行思敏捷了些而已,如今看来,这孩子只怕是平日里也藏了拙。
先头里,她只把大皇子闻致当了闻放夺嫡的大敌,这几年来,西边儿贵妃也的确收敛了不少,可眼下所见,只怕不仅是虎视眈眈的闻致,便是这个说着要外放亲王的闻牧,骨子里,却也不是易与的。
闻晟听了,却是放声大笑,笑定了,方道:“好,好,难得你小小年纪,却已有这份见识,更难得你的这份不争之心。只你所言虽有些道理,但这个奴才却不能不罚,不只是他失职一事,便是他不知轻重,见着皇子失仪而不能及时阻止规劝就当惩戒,如此,即便不罚他离宫……”
“皇上,”旁边一直未开腔的皇后突然开口,打断了闻晟的话,道:“这奴才既是五皇子跟前的人,所当惩罚便让他母妃做主就是了,您这般越了贵妃去做决断,却不是让萧妹妹伤心了。”
皇后这番话似是在为这萧贵妃的颜面着想,其实却是想要陷她于两难之地——惩罚若是过重,只怕萧贵妃与闻牧母子会因一个奴才而起了嫌隙,毕竟,刚才闻牧一心护着那个奴才可是显而易见的;可若罚轻了,怕贤妃和淑嫔却是心有不服,从此与西宫的结怨只会更深。
果然,皇后此话一出,李贤妃面上立刻颜色微变,只她还没开口说话,闻晟已道:“如此也好,此事既是由五皇子引起的,那由贵妃做主也无不可。”
闻牧听了皇上这话,面上不禁一松,终觉泄了一口气。
众人目光都移向萧贵妃,只常秀仍垂首躬腰,立于下方。
于是,便见萧贵妃起身,向闻晟行礼后,道:“皇上既是让臣妾做主,那臣妾便只当领命。牧儿为了这个奴才伤了其他三位皇子,臣妾不仅愧对贤妃和淑嫔,更是深觉有负皇上圣恩,如此只当是向皇上谢罪,也是向两位妹妹赔罪。”
说完,她又朝门外高喝:“来人啊,将这奴才拖下去,重责六十板。”
“娘娘!”众人听了,皆是满面诧异,便是闻牧,甚至忍不住喊出声来,而一直低首站在那里的常秀,更是全身一颤。
众人皆看向常秀——这样瘦弱的身子,重责六十大板下去,还能有命在吗?
第二十六章
宫里的重责都是身强体健的宦官们实打实的杖下工夫,寻常人便是挨上二十杖,已是许久无法恢复,平日里若是说拖了某人下去重责百杖,那便是要杖毙的。如今这常秀年不过十二三,看上去又极其体弱,身体无法及于成人,这六十大板下去,恐怕竟是要他命了的,比之逐出宫外,如此责罚怕是只重不轻了。
李贤妃原是怕萧贵妃有意放了常秀,如今听她如此一说,却反而生了疑,于是,便不自觉地急喊道:“慢着!”
等众人皆望向她,她方才察觉不妥,只她能攀到现在这地位,自然也有过人聪慧,只几番心思急转,她便猜到,萧贵妃怕是担心留了个祸害以后惑媚五皇子,如今才急着想借皇上之手,早早将之除了去。如此一来,五皇子无法追究,即便是有再大的怨恨,只怕还是对自己和萧淑嫔来得大些。
这么一想,李贤妃心下直转——便是送五皇子一个人情又当如何?于是,她只轻笑道:“妹妹也知道贵妃姐姐心意,但皇上先前都只说了罚出宫去,姐姐如此这般责罚,怕也委实过重了。况且,妹妹虽不了解事情缘由,但听皇上口气,此事于这三个孩子也不乏过错,如此,妹妹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姐姐不如还是换个责罚吧。”
一阵劝解下来,李贤妃竟当着先前哭闹厉害得似全不是她一般,面上已是一片慈眉善目。
反正敏儿已是伤成这样,听皇上语气,又似乎不准备责罚闻牧。只是让一个小太监替闻牧受了过,即便出了气,却也不值当。既然闻牧这般护着这个太监,那就把这祸害继续给他留了便是,到时,不得安宁的只怕反是西宫那边儿了。
况且,看了皇上先前的模样,虽然没对这小太监多话,却只怕已是留了意,这小太监进来的时候,皇上便眼神微闪,若真把他弄死了,皇上面上不显,只怕心里却并非乐意。娈童这东西,不过是一两年的玩意儿,且又不能生养,阻着了这个,阻不了那个,与其扰了皇上的兴致,还不如讨了皇上欢心来得划算。
李贤妃虽然先头哭哭啼啼,对皇后也语出不敬,但是,要说体察人心,在这宫里,怕也少有人能及得上她。不然,她又如何能从侍女升为侍妾,又从侍妾爬到妃位?因闻晟向来喜欢幼童,刚才闻晟问话时,她便觉闻晟的神色不大对,现下,竟是当他对这小太监感了兴趣。
李贤妃如此揣测,皇后或许与她想法不同,却也觉得这个小太监留在五皇子身边儿,对她和四皇子闻放来说,也并非坏事,况且,素来气量最小的贤妃都这般求情了,她自然更要有慈爱仁德之心。因此,她也对皇上说道:“贵妃虽然有意赔礼,但这责罚也的确重了些,只怕人是熬不过来的。况且,素日里听闻,这个内侍也是个伶俐的,五皇子不仅被他伺候的妥帖,就是为人也越发上进,如此责罚,还望皇上斟酌了才是。”
闻晟本就不意要了常秀的命,此时听皇后和贤妃都求了情,便顺水推舟道:“既然皇后和贤妃都为这个奴才求情了,贵妃就从轻发落了吧,朕瞧着,刑罚减半便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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