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长恨水长
嫦娥不置可否地跟上,回头看一眼软在门边的杨戬,有意让猪八戒将人抱回屋去。但目光到处,不远处就是仆人的小屋,正聚赌吵闹着,人声嘈杂,于是到了口边的话,便又被她咽了回去,只想:“三妹妹说过,有专门的下人在侍候这二哥。待会自有人抱他回chuáng,又何必开口,去扫了兄长的好兴致。”
两人的背景,消失在院墙边,天色也渐渐晚了,斜阳铺在地上,殷红如血。众人徒劳地候着,目送夕阳最后一抹余光敛去,人人都知道,除非轮值前来送食,是再不会有仆人,能想到这间孤零零的小屋了。
天黑了又亮,整整一天过去,这屋里终究还是没人来过。杨戬一直盯着那方绣帕看,便如当年看着那盏废弃在阶上的宝莲灯一般,偶尔牵动嘴角,艰难地微笑一声,便有血从他gān裂的唇上渲出。淋漓难止的冷汗,直晒炙热的阳光,使得虚弱的身体大量失水,到了入夜时分,竟是连神识都慢慢有些散乱起来。
也就在这一夜,淅淅的小雨从天而降。屋门没关,木门嘶哑地响着,一下一下被风dàng开,送回,敲击着杨戬瘫软的身子。三圣母守在他身边,怕镜外的好友难受,一直沉默不言。此时悄然抹去泪水,忍了又忍,终还是询问般地向沉香说道:“有两天了……明天,下人们也该过来了?沉香……你说呢,是不是呀?”
沉香扶着小玉,正俯身试着舅舅的脉息,闻言苦笑一声。过来……迟早终会有人过来。可这样的折磨,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妻子,嫦娥姨母,娘亲,每个人在追悔着往事。但每个人的心底,都确实有着一道邪恶之门,区别只在于何时打开,面对着谁打开而已。若不敢面对这道门打开的真正原因,这样的追悔,又能挽回些什么?
风雨越来越大,杨戬大半个身子,都浸在屋外的污泥积水里。三圣母心疼难当,却又有些庆幸。二哥是侧在门槛之上的,被飞檐隔阻了雨幕,连饮一口雨水,缓和唇舌焦炙般的gān渴都成了奢望。现在,疾风卷洒着骤雨直砸在脸上,身上,灌入他昏沉中半张的口中,虽然呛出一阵又一阵的剧咳,但到底,可以弥补些大量脱水所致的虚弱了。
镜外嫦娥木然地看着,已经辨不出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弃下的那方绣帕,污秽了本色,被风雨挟裹着渐飘渐远,不复映在那个人一直凝望着的视线里。那人疲惫失神的双目更见黯淡,微微瞑合上,令她无由地颤栗了一下,难以承受的悲伤突然便席卷而来。
再大的风雨都会停止,再懒惰的仆人,也会有来送食的时候。而那日的行径,好友没有明说的责怪,最终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这众人,甚至被她自己,习惯xing地慢慢淡忘了去。但她给他的伤害呢?他千年的相思,水镜中回溯的这些岁月,注定是徒劳的jiāo错。但伤害却是真实的,真实得让她无以背负,不能忘却,却又不敢不去忘却。
出阵之后……出阵之后该如何去面对这些伤害?
天终于大亮,也终于有人端着粥碗过来了。见了杨戬的qíng形,仆人有些不解,猜不出所以,不耐烦地将人抱回了屋内。众人都如释重负地轻吁了口气,嫦娥却没有丝毫的喜色,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伏在了龙四公主的肩上。
龙四痴痴地看着镜里的杨戬,浑没注意她的反常,只有百花咳了一声,嘟囔着安慰了一句:“都是过去的事了,妹子,你休要太往心里去。净坛使者是佛门的红人,多顺着他点,在当时原也是人之常qíng。……”
第四章 暑寒替未央
过去多久了?三圣母已经辨不清日子,只觉得比华山下的二十余年更长,长到没有尽头。唯一知道的,就是chūn去夏来,天气越来越热。小屋本是储物用的,住不得人,三伏天便如蒸笼一般。杨戬本就体弱,不时冒虚汗,此时更是汗出如浆,衣被尽湿,几yù脱水。
“人呢?怎么没有人来?”
三圣母一次次到门前张望。她还记得,上次被嫦娥一激,二哥大汗淋漓,不过一昼夜的工夫,便因体虚脱水,险些难以支撑下去。那时是暮chūn,现在却正值盛夏,再这么下去,恐怕真的不堪设想了。沉香扶着她轻声安慰,无法劝住母亲的焦虑,再看看屋外瓦蓝的天空,自己也不禁长叹了一声。
实在是太热了,连远处树荫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可这小虫又能知了什么呢?故事后的依然有着故事,冷酷的真相,往往隐在温和的面具后面。知了知了,只有真正的无知者,才敢这样大声地宣告着吧。而真正的观望者,却躲在暗影里嗤笑,嗤笑着无知者的幼稚。
这样的天气,懒散惯的仆人,就更不愿意gān活了。可这病夫的qíng形,却又令他们不敢不来——到底是主人家带回来的亲戚,如果出了事,追究起来这责任却也不小。但态度自然越来越恶劣,尤其是刘富,恨活儿扰了他的赌兴,每次来都骂不绝口,喂食擦身,下手也越发的粗bào不耐。
就在三圣母又一次到门前张望时,刘富一手拎了桶水,一手拿着食盘,骂骂咧咧地踢门走了进来。
众人一喜之下又是一阵担心,刘富明显在火头上,气汹汹地涨红着脸。木捅放下,食盘搁在破旧的小木桌上,就听他直着嗓子嚷道:“奶奶的,你怎么不早些死了算了,非被夫人大少爷想起来,累死我们这些苦哈哈的穷下人!”从食盘里取了一碗汤,不甘心地又嘟囔一声,“还真他妈好运,少奶奶和少爷亲自下厨做菜,末了竟是送给你这废人来尝!”
三圣母呆了一呆,眼光不由便飘向了儿子媳妇。沉香已从门边跟了过来,脸色发白,小玉更是站不住似地,靠近了他簌簌发抖。
龙八在镜外想了起来,困难地咽了口唾沫,解释道:“那天……我们、我们不知谁想起来的,想下厨做顿饭,丁香教我们。”顿了顿,不知怎么说好,“我们……我们没做好,太咸了,完全入不得口。也不知谁想起来的……说第一次做的东西,倒了怪可惜的,就让刘富……让刘富拿去喂给真君……”小玉失神地补充:“拿去前,我……我想起姥姥,还加了许多辣椒……”
掰开杨戬下颏,刘富拿起碗直灌了下去。漂着红油的汤一进口,便呛得杨戬大咳不止,险些喷得刘富一身都是。刘富擦去脸上几点残汁,火辣辣地颇不舒服,更是心头火起:“老子刚才赌得正顺,却被唤来服侍你这个废物。怎么,你还真当你是根葱,cao,喷老子口水!”
抬手一记耳光击下,杨戬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抹鲜红,也不知是辣油,还是口中烫伤的旧创被震出血来。刘富自己反而一愣,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骂道:“算了,不和你计较,免得真死了,却赖到了我的身上去。”他大赢特赢时被临时叫来送汤侍候人,憋了一肚子的火要发泄,倒也不是存心要伤人的。
发着牢骚将余下几口汤灌完,刘富扔下碗,掀开杨戬身上的薄被,准备替他擦一擦身子。毕竟是盛夏,服侍着卧chuáng不起的病人,再省懒也免不了这项差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