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麟儿之天衣无缝
痛的。
他居然没死?
好久之后他才能用发抖的腿支撑起身子,拣起刀充作拐杖,踉跄着向黑棠峡前坳走去。
比后坳更多的鲜血和尸体盖满了峡谷里的huáng沙,一片红色中一抹绛紫,依稀是帮主的大氅。章丁只觉得胸口作呕,撑着刀狂吐了起来。
二百多条xing命,片刻之前还活蹦乱跳,转眼间连完整的尸体都找不到。
这就是江湖,真正的江湖。
模糊地想起马车里让人冷得连心脏都要冻结的声音,连面都没有露,只是动一下嘴,就分别了人的生和死。
巫圣教主。
那是鬼,是魔,是人类绝对不应该接近的东西。
真正的江湖中都是这样的怪物!
可怕!太可怕了!
好象被手中支撑的刀烫到似的,他忽然蹦了起来,一把把刀甩得远远的。
青年仓皇地踉跄着向外跑,再也不要了!他要回家!回家!种田、抗包,什么都行,只求再也不要和江湖扯上关系!
那一年章丁二十岁后半,结束了自己不到四年的江湖生涯。
他自然不知道,前途等待着那黑色马车的,是惊涛骇làng、是血雨腥风、是中原十六个门派的联手追杀,是巫圣教的生死存亡。
那是与他已经无关的江湖故事。
生、死、爱、恨。
七月初三,夜,狂雨。
宛如从幽冥而来,一辆浑身漆黑的马车破雨疾驰,正是不久前在黑棠峡带走数百条人命的死亡马车。黑衣赶车人虽然被bào雨淋透,仍然稳稳地坐于车辕,他的鞭子并没有在手上。
难道说只有杀人的时候,才见得到他那黑色的长鞭?
那一对杀人不眨眼的孪生童子又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守在车顶?
马车驶到久失烟火的城隍庙前,赶车人一收缰绳,两匹骏马嘎然而止,车停了下来。
他跳下马车,从车辕座下摸出一把二十四骨竹伞,走到车门前撑开,低声请示:「教主,再往前五十里就是汉中,马已经吃不消了,不如今晚在这里休息一晚,等双侍探了消息回来会合再走,可好?」
巫圣教主的声音冷冷地传出来,「景攸,你眼中吃不消的恐怕不是马,而是本座吧?」
「属下不敢。」景攸面色不变,抬手给自己一个巴掌,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恭谨道:「属下言语不清,请教主降罪。」
半晌沉默,车门打开,巫圣教主巫斩楼冷着脸走下来,景攸赶紧上前用竹伞挡住,暗运内力,把横飞乱扫的bào雨都阻在方圆五尺之外。
一身gān慡地走入城隍庙,巫斩楼对着破败的内部皱了皱眉,终是没有说什么,负手站在庙堂正中。景攸又反身自马车内取来毛毡软垫,仔细地收拾了一块地方铺上,三两下劈了供桌佛像,俐落地升起一堆篝火。
庙内火光融融,外面的bào雨立刻像是隔了很远。
抱膝坐在软垫上,巫斩楼无意识地发了半天呆,回过神看到景攸在篝火对面忙碌,映着跳动的火苗,半边脸上的红肿越发明显。
难看得扎眼。
扬手掷过去一个玉盒,他沉着脸吩咐:「擦上。」
「谢教主。」反手接住,景攸把药膏涂在脸上,一阵清凉在红肿处蔓延,不消片刻功夫,英挺的容颜便回复如初。
他必恭必敬地把药奉回,巫斩楼皱着眉挥挥手,随意道:「赏给你了。」自顾自抱着膝盖又不知神游到何方去了。
轻手轻脚退回原位,景攸小心收好药盒,借着篝火掩映近打量暌违了一年的教主。
原本美玉一般温润的脸色,现今却是一种透着青色的苍白,青色的衫子穿在身上竞有一种空dàng之感,男子眼下的黑痕、眉间的疲惫和挺得笔直的脊背呈现出qiáng烈的反差。
他离开他身边才一年时间,那冷傲高贵的神祇便堕了红尘,识得了七qíng六yù、爱恨嗔痴,遍体鳞伤。
惊才绝艳的天资,睨物傲世的风骨,喜怒无常的xing子,以及别扭的温柔,那是值得世界上最完美的人全心珍惜膜拜的珍宝,寻常男女单是仰视他的容颜,都已经是一种亵渎。
而今却有人狠心伤他至此!
许、君、原!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断!他无意识地收紧手掌,原本要填到篝火里的木柴无声地碎成粉末。
「景攸,想什么呢?面目狰狞的。」回过神的巫斩楼心qíng似乎好了些,淡淡地调侃着面无表qíng的忠心下属。
「属下在想要怎样杀了姓许的。」巫圣教左护法如实禀报。
笑意从巫斩楼脸上淡了下去,半晌,才悠长地叹口气,道:「你呀……诚实得也太过头了。」
「属下不敢欺瞒敦主。」
「是啊,你是从来不会瞒我任何事的。」巫斩楼眼神略黯,突兀地笑了,「幸好还有你。」
「许君原先不必管他,他还不值得我巫圣教堂堂护法之尊亲自动手,回总坛之后要做的事qíng还多着呢。这次中原十六个门派居然敢暗算于前,追杀在后,跳梁之辈,也敢挑衅巫圣教,若不回以颜色,何以慰我教圣名?」说到后来,巫斩楼面上已是一片冰霜。
巫圣教地处贵州、广西一带,向与中原武林无大瓜葛,活人献祭也好,分食尸体也罢,都是教中信仰,与他人何gān?无端被扣上妖教的名字,也不曾和他们计较,这次竞斗胆趁他滞留洛阳的时候设下如此卑鄙的陷阱,连他深爱的人都利用,实在是把『巫圣教』三个字看得太轻!
景攸只是默默地听着,并不应声。
明白他并不认同,巫斩楼yù怒,又压了下去。
如果这世上还有值得他解释的人,那么景攸算得一个。
他缓缓开口:「景攸,这整件事qíng,许君原并没有什么错。」
垂下眼掩去眸中杀意,景攸暗暗捏紧十指。没错?许君原láng子野心,辜负他人求不得的一片深qíng,勾结欧阳小小,暗算教主,死一千遍也不够赎罪,怎么会没错?
「欧阳世家财大势大,在江湖中声誉卓著,欧阳小小身为独女,兼且姿色出众妩媚动人,许君原一介江湖làng人,能成为欧阳世家的东chuáng快婿,财色兼收,心动也 是常qíng。」巫斩楼自嘲地讪笑,「跟着我他能得到什么?无名无份,不仅为中原武林所不容,我也断不会把巫圣教jiāo给他主掌。一个略有野心的男人,也知道怎么选择。」
「可是——」
「没有可是。」打断景攸的抗言,他接着道:「要爱上他的是我,要相信他的是我,他有什么错?」
「所以我并不恨他,从头到尾,不过是我看错人、爱错人而已。」巫斩楼冷峭地笑。
是他自己撞上那牡丹花丛中青袍男子的回首一笑,是他信了那人真的淡薄繁华与世无争,是他迷恋那人眼中平和温柔不把他当做神祇的眼神,是他分不出那人垂下眸子时的言真语假,看不出似水柔qíng下的欺瞒。一教之主,有眼无珠,自以为是,不过是一杯毒酒的回报,实在已经是很轻的了,又有什么好恨?
所以他一点儿都不恨那个曾经深qíng款款的qíng人,他是巫斩楼,巫斩楼一生骄傲,何屑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