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遗梦》完结
一宴即至天色将晚。幽冥王宴毕便想将人连夜带回,片刻不想耽误。瞅了机会对潜音低语道:“上仙可还记得青冥珠一事,此次既来,便是要带你回去,方不负一师之恩。”幽冥王未曾将明岫的玉拿出来,只想自己收了,心里想着本来就欠潜音一颗青冥珠,如若将来还有什么要紧关头,再拿出碧霄宫的玉也不迟。
潜音未曾想幽冥王一念至今,言之凿凿,心下不曾疑他,反倒多了一丝感动和愧色。
幻风见宾客刚退,幽冥王便携人来做拜别之意,心中忿忿,又想到自家妹子,更加火上心头,虽不曾脸上堆笑,却也是客气挽留,直说是昆仑王母要留他二人多小住几日,推来说去,便定了两日后离去。
入了夜,四下静默无声,潜音房中尚未熄灯,只念着那梦貘神兽,伸手试图揭开缚仙索,却不见半点松动,又觉得那银丝圈下,似乎还有别的疼痛,正欲伸了手指去探,忽然听得轻轻的敲门声。在门旁问了谁人,外面答道,渊九涯,便闪身进入。
幽冥王一身玄衣无饰,不复雍容,却是先吹灭了烛火,携着潜音的手说道:“此地片刻不宜久留,宴尾我便遣了随从离开昆仑,现此处只余你我二人,我们先回幽冥界,再自幽冥河至天河,你自天河便可回到碧霄宫。”潜音心下一怔,“为何要回碧霄宫。”幽冥王只念着要把他交回给明岫,明岫必然在那头接应,因才说了碧霄宫三个字,哪里又去想潜音实为昭文宫人,也不便与他托出乌语台一事,便说道:“嗯,凌霄宫,仙界凌霄宫,起战之地,也是你回归之地。”
潜音问道:“那缚仙索如何解得?”
其实困顿他这么久的,无非是那一条绳子,虽然先被囚禁,后来又以客待之,说到底,不是自由身,又迟迟未见明岫有动静,且不说什么由冥河至天河的漫漫长路,只要解了缚仙索,恢复两日,哪里又需得如此麻烦。
手腕上的一条银线在夜色里也熠熠闪闪,看得分明。幽冥王想想自己对他多番欺骗,青冥珠好端端的留在幽冥地界,那日也不过是诓他,昆仑哪里又在觊觎这青冥珠,又想到乌语台上应承了明岫,心中万念丛生,不禁用手抚了那缚仙索化作的银色丝线。潜音顿时抽了一口凉气,这一触,竟然是手腕钻心之痛,直透到心里去。幽冥王见他面色不对,只当是银线太紧的缘故,牵了他说道:“快走吧,幻风心思多变,我当心天一亮他又有别的心思,到时候,想下昆仑也不能了。缚仙索你不必担心,它本是幽冥河的鲛绡所制,鲛人的血即可解了它的封印。”两人在暗处已待了一时片刻,此时一丝光明也无,却借着夜光,也看得清彼此的面容,二人陷此囧境,客居他所,本都顾虑幻风心意翻转,又无人可以相助,忽然觉得距离近了些,他看他不再是幽冥王,他看他也不再是仙界之人。却只是此时此刻,各有心思,又是唯一可以互相扶助的人。
幽冥王字字在心,目光也异常清明,潜音收了所有的质疑,也不多言,随了他便走。
这云天宫周边布了结界,如幽冥王云运风,必然被昆仑发现,少不得按了来时路,一路极为小心的穿廊过院,好在白天寿宴众守兵都领赐喝了几杯,现在的昆仑仍然是红灯红绸一派喜气洋洋,巡夜守兵也没有平日警惕。
过了一处水榭,出了前面游廊朱漆角门便是出了云天宫的结界,幽冥王携了潜音的手,预备轻功点地越墙而过,及至墙脊,看着外面一片宫殿灯火辉煌,林木掩映苍莽,心中不由得放松了几分。看得真切,墙外无人,轻轻落在地面。
此时此刻,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幽冥王好快的身手,我以为要寅时才能看到你们两人,却没想到,才过了子时,你们就已经到了。”声音环绕耳边,却始终不见人,两人心下暗叫一声不好,只见眼前哪里还有什么宫殿绵延,修林茂树,分明落入了一个阵法之中,屏障交错,不辨出入,远远看见幻风擎了火炬带了人马站在前面,待要过去,前面又被山障挡住,更有昆仑山妖嬉笑之声四起,昆仑山的阵法,绝非普通的伏羲阵,辩出生门死门即可,却是借了昆仑山的冰镜,虚幻交错,曲折不分,如是用眼力去分辨,永世走不出这阵法,活活要将人折磨死去。
“莫急,我必然将你带出这阵法去。”幽冥王不忘安抚潜音。潜音说道:“幽冥王法力高深,但此阵法你我二人之前从未见过,既然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何妨坐下来想想法子再说。”一听这口气,却更像是潜音在安抚幽冥王。
潜音是真的累了,以凡人的气力逃出云天宫,兼又触着缚仙索那钻心的痛,迟迟不消散,现在早已是汗水涔涔,不是他沉下心来不急,而是实在没力气了。幽冥王见他面色,知道身体薄弱的缘故,便也只得依了他,二人背靠背坐下,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屏障变幻,试图找些规律出来。
潜音实在累了,加之那屏障泛着雪光,实在令人眼花缭乱,眼睛慢慢抬不起,便合了眼微微半寐,过了不时,便用手去轻轻叩后面的那个肩膀,“幽冥王可有听见什么没有?这屏障之形是无论变幻的,莫要去看,只会晃了你的眼睛。你细细听那风从屏障中穿过的声音,那才是真正的屏障进退,顺着它,我们才能走出去。”
“风声?”幽冥王不禁疑惑。
潜音笑道,“还好缚仙索没有将我这听风辨路的耳力也反噬了去,你跟紧我随我出去。”说罢身影在屏障中腾挪急转,幽冥王跟在他身后,扑面而来的山障似要全速压过来,真是片刻不敢迟疑。
“牵着我的手,闭上眼睛,不要看两边。”潜音轻声说道。“后面这段路很急,山障如飞,你若是看见,必然出手抵挡,若是你触碰了,便扣动了其它机关,这段路会更加曲折。”
幽冥王此时并无他法,更不敢碰他手腕,只牵了衣袖,随了他的步伐在一座座山障中闪身而过,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两人已来到一个空旷庭院。这庭院亭台楼阁,安安静静的,到像寻常府邸,看不出异样。
潜音看了这院子说道:“如果我估的不错,这便是阵法的尽头了,只是你看,这游廊连绵相接,完全没个月门截断,是个环环相生的意象。”
渊九涯说道,“没有截断,没有缝隙,也就是说,这个地方,无法用听风辨路的法子了。”
潜音点点头,“必然是有门的,只是我们看不见罢了。出了门,应该也就出阵了,幻风他们就在阵外等着呢。”
潜音过了重山屏障,这下气力几乎殆尽,在庭院中间的桃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幽冥王容我稍微歇息一下。”说话间,汗水布满额头,气息起伏,不多时,干脆伏在石桌上,不再言语。
幽冥王看着潜音这睡容,只觉得好生熟悉,又无从记起,便化了一法罩护着他,自己去寻机关去了。
这庭院并不太大,幽冥王里里外外寻了好些时候,连水中的太湖石都看了,并没有看出个究竟,不免有些无措。再回到桃树底下,潜音已经醒了,见他摸样,便知晓一二。幽冥王手上只拿了一块满是孔的太湖石,说道:“连湖底都看了,确实没有出路。”
潜音无奈一笑,此时他体力已恢复了一些,脸上也有了些血色,从幽冥王手中拿了那太湖石来看,数了数石头上的孔洞,忽而放在唇边,那块石头便发出类似埙的声音,低沉雅致。吹着吹着,忽而潜音眉头一索,眼中放出光亮,走去对面游廊白墙的一处轻轻扣了扣,果然是空洞的声音。
潜音笑着对幽冥王说道:“多谢你带了这块太湖石,这个庭院不大,又是封闭的,我原想着,如果手里有琴,我便可以通过琴音的回响来听听哪一处事物有何不同,看了你带的石头,我想它没有琴声细腻,恐怕听不出来,没想到这块石头却这般好。”
幽冥王心里好生感叹一回,没想到绝处逢生,竟然是这个逢法,更不期潜音被缚住,又一路逃亡,还有这份静心来一一分辨。不过他也不惯赞赏人,此刻并不多言语,而是触了墙,用了法力推开,却看见一处洞穴,只容一人通过,深不知几许。
幽冥王自袖中取出一颗明珠权作照明,领着潜音一步一步走下去。迂回曲折,洞壁嶙峋,二人顺着明珠的光亮,不知走了多久,忽而在前边看见一个分叉处,一个通往一扇木门,一个却幽深的蜿蜒下去。
二人去了那木门,透过门缝往外看,外面似乎就是出口了,白雪皑皑,一片清净。再看那另外一条小路,却不知何去何从,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商议良久,二人实在担心木门外又是一个巨大的幻境,最后一致决定,先顺着那条小路去看上一二,如有不妥,再退回到这个分叉口。打定注意,正举步而去,却听见那木门吱呀一向,门开了。
一个披着羽纱鹤氅的人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盏灯笼,轻轻唤道:“幽冥王。”二人循声回头一看,却见那鹤氅倏的闪身走出门外,幽冥王和潜音均追了出去,漫漫天地一片白雪茫茫,只一个红影在雪山上转眼消失不见,空中慢慢飘落一片白羽写着:西二十里,出飞霜河即出结界。
幽冥王对着那片白羽说道:“多谢你家主人,此份恩情,来日再报。”
莽莽天地,便是一色玄衣的幽冥王携着一袭白衣的潜音走过漫长的二十里风霜雪地。那片白羽始终轻轻飘在他们后方,不急不缓,无声无息,直至他们出了飞霜河。
幻风布下重重阵法,就是要将幽冥王和潜音一举拿下,却不想被两人逃脱的无声无息,而且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幽冥王走得非常急,连那件惯常穿的银纹外袍也不曾带上,还有袍子贴身处的一个锦囊,打开锦囊,便是一块墨玉,清清楚楚的三个字,碧霄宫。幻风拿了那块墨玉,怒火中烧的眼里忽而一笑:“偏生我将仙容之姿的妹子送于你,你却先与人结了默契,只是你这默契,怕是只有你知,我知,容不得天知地知吧。”
幽冥王带了潜音一路风霜,又御风千里,终于回到幽冥界,便直下幽冥河而来。幽冥河底,鲛人用一寸短刀刺向自己胸膛,盛了约莫一小盏血水,盏中放着冰封千年的一粒印石,幽冥王执着潜音的手腕说,“忍住了。”血水浸透手腕上的缚仙索,疼痛侵入骨髓,缚仙索浸透了血,方听到印石的召唤,从潜音的手腕一层一层解开飘落,又飞回到印石中去。
潜音痛到汗水淋漓,却不知原来是这个解法,竟比被缚时还要痛彻心骨,几欲昏死过去。幽冥王本想让他再调养两日,然恐一日生变,也不等潜音复了内息,便命了冥蝶相陪,一艘小船送他出了冥河,晨昏不停,直至天河。
☆、第 12 章
第十二章 重逢
渊九涯果然守信,距离十日之约还有一天,潜音便已回到天河河界,冥蝶落在知春坞的窗前,明岫便什么也明白了,随了它去天河接了潜音的船。看见潜音手腕血肉模糊,面无人色,虚弱不堪,一时心绪难平,待稳住了气息便转身对冥蝶说道:“多谢你家主人,不日再登门拜谢。”冥蝶微微一点头,留下一张帖子便飞走了。
明岫安顿好潜音,帮他调理了几日,待渐渐恢复了面色,方叫来采薇和雪筠来知春坞照料。文翾感慨他的这番苦心,“你任是谁也信不过,一定要自己亲力亲为。潜音上仙伤及内元,就算快,非得要百日方能调息好,你又何必这般着急,恨不得把自己的丹元都给了他似的。”说着已是泪水涟涟,明岫看着她,摇摇头,帮她拭了泪,“哎,怎么哭起来了,又哪里像你说的那么重。”
采薇和雪筠在外候着,听着里面主仆二人这番话,也默然不语,曾经知春坞何等的风光旖旎,只是潜音走了,明岫也无心打理,竟然是一池荷塘任它枯萎了去。如今看着明岫如此衣不解带的守在潜音身边,二人只感念整个仙界,便找不出碧霄宫和昭文宫的这般交情。
等潜音数日后终于睁了眼,依稀窗外是自己梦里一直念着的景色,知春坞的窗棂框出碧翠欲滴的树叶,更有枝头的一只翠鸟在啼,碧纱橱外,看见一个人影走来走去,不是明岫又是谁,如此岁月,便是梦里千回了。明岫转身走进来,见他睁开眼,便坐在床边,笑笑的看着他,轻握着他的手腕说道:“可有好些了?”潜音一时间不得言语,覆了他的手半天方说道:“有你在,大好了。”二人多日不见,便这样静默不语的对望了半日,又忽而同时笑出声来,均是眼中泛着光。
明岫松开手,帮他掖了掖被角说道:“才好了,内息还弱得很,千年灵芝也一时补不了,不要说话,睡着了,等内息平稳,我再帮你从腕上输些内力。”
潜音一笑,“这话说得,你比我还要着急,我体内气息已经好多了,想是你已经给我输了不少内力,不要再给我了,只养几个月来慢慢恢复吧。”
明岫只轻轻说一个好字,也不与他再做争执,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转身绕到碧纱橱外面。
潜音看着他的身影在碧纱橱外走来走去,只觉心中无限平静安慰,看着看着,便稳稳的睡了过去,气息逐渐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