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君》完结
爱时如若珍宝,弃时如之蔽履。
饶是卫广自认为了解元守真二三分,也猜不到元守真连招呼也未曾打过一声,一点留恋也无的飞升而去了。
卫广从未想过元守真会这样,他宁愿相信是他记错了,记错了邙山的位置,他从邙山出去的时间太久,久到他只记得邙山在青云山附近,记不清具体是在什么地方了。
卫广围着青云山转了一圈,直至天明天黑又天亮,最后才转回了那一块塌陷下去,如今鸟语花香,灵气充沛的宝地上。
卫广站在那儿,脑子里所有的一切都过得很慢,钝钝的,想一个简单的问题,都要花费他很长的时间,卫广不管邙山为什么会不见了,他只想知道,如果茫然不在了,那元守真去哪里了,他若是要出远门,为什么不跟他打个招呼,为什么不知会他一声,他已经不会再强迫他任何事了。
卫广立在这一片沧海桑田里一动不动,四周充沛的灵力形成一攒一攒的涡流,这些熟悉的灵力,一丝丝的聚集起来,萦绕在他周身,他的身体对这些灵力太过熟悉,都不需要他刻意的吸取,就自行往他体内流转了。
荀文若死死咬着唇,心里窒息难受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好半响才朝明阳真人颤声问,“师父,我若助哥哥飞升,他可能与元守真相见?”
明阳真人一愣,瞧着远处卫广一动不动的背影,怅然若失地摇摇头道,“神仙道自有神仙道的说法,过了通天门,入过洗尘道,了却凡缘,凡尘间的这些点点滴滴,便如云烟散了,便是见着了,小广不是小广,元守真也不是原来的元守真,到那时,见与不见,又有何分别?”
荀文若脸色又是一白,明阳真人顿了顿,怅然道,“所以我们修道界的一对道友,叫道侣。”
道侣不是伴侣,亦不是爱人。
卫瑄盯着远处站立不动的卫广,眼里幽森暴虐的光越汇越多,周身的黑气越聚越多,山林间发出颤颤的尖啸声,如鬼魂呜咽嘶吼,直听得人毛骨悚然,千百年来死在这山林间的孤魂野鬼不知几何,便是埋在地底下的骷髅骨恐怕都是数不过来的数,荀文若伸手握住卫瑄不自觉紧握的手,顾不上指尖被尖厉的黑气划出伤来,急忙安抚卫瑄道,“别乱来,你这样会伤到哥哥,哥哥精神明显不大稳定,先安稳好哥哥再说。”
卫广只固执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似乎在等着元守真回来,很快荀文若便发现卫广根本不愿相信元守真已然不在的事实,他不肯想一想这地方好好的一座寒山,是如何变成如今鸟语花香的灵宝之地的,他也不肯认真看一看,就如他不肯相信原来的一座巍峨大山如今悄然轰塌一样,他站在那儿,也许只是在想,元守真为什么不告而别,元守真是否还在生他的气,元守真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回来这里?
荀文若心里难受,忍不住松了卫瑄的手,冲到卫广面前,隐隐听见卫广唇瓣蠕动,翻来覆去便是我不逼迫你了这几个字,再忍不住心里的堆积的悲怒,用了浑身的力气,摇着卫广的肩膀吼道,“哥!你睁开眼睛看看!好好看看,元守真不会回来了!哥!你看看!”
卫广听见了,但他一点都不相信,元守真去哪里了?为什么不会回来?他与元守真,那日连拌嘴都没有,只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元守真有什么理由可以弃他而去,他们不曾吵过架,没有做对不起对方的事,元守真为什么不会回来,他们好得很。
元守真没有理由要走,也没有理由离开他。
卫广脑子里是这么想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便听不得别人说出与此相悖的话,卫广觉得有点生气,他与元守真分明好的很,为什么偏生要说些元守真补回来的混话。
卫广脸上泛起怪异的潮红,窜上的真气涌入瞳孔里,烧成了火光,来回跳跃,卫广红着眼睛,指尖慢慢收拢,荀文若在里面看见了危险的讯息,知道卫广动了杀念,荀文若的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朝卫广喊道,“哥你睁开眼睛看看,看看这福地洞天,听听这百鸟鸣贺,万物如春,哥,你好好看看,这不是九劫成升,还会是什么!”
“元守真他飞升了!不会再回来了!”
“哥,你醒醒罢。”
“哥,他九天前就已经走了,位及仙班,再不会回来了!”
“你找上千百年,也找不到的!”
圈外惊雷闷雨乌云密布,圈内艳若阳天光风霁月。
九转成升的景象千年难得一见,卫广其实听得不是很明白,他只觉心头如哽,脑子里轰然炸开来,周围的景象虚虚实实,成了一片幻影,如幻如行,绰绰约约渐渐汇集成一头头面目狰狞的野兽,叫嚣着向他脑子里扑过来,挤压,吞噬,紧迫得他无法呼吸,那一句句尖利的声音像针扎一样,突兀地刺进他的脑袋里,像要开膛破肚一样,让他头疼如裂,枉生欲死!
卫广猛然喷出了一口心头血来,浇在荀文若的手上,卫广只觉心口上开了一个口子,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喷涌而出,流失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荀文若手上都是滚烫的鲜血,荀文若紧紧扣着卫广的手臂,卫广却只是怔怔站着,方才脸上暴虐痛苦神色渐渐淡了下去,就这么瞧着一地的鸟语花香,木木不语。
方才那些翻腾的东西似乎都只是他的错觉,荀文若见卫广平静下来,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一些,目光扫到自己渐渐沾了血色的袖子,目光一顿,伸手摸得卫广心口上的润湿,指尖上就是一片猩红。
荀文若顿时大急,几乎是立时,便明白了过来,他死死咬着唇,抖着手去碰卫广的心口,那黑衣上几乎润湿了一大片,像是要流干似的,一路透着卫广的黑衣滴在地上,荀文若神色慌乱叫了两声哥哥,又转头往四周看看,拼命告诉自己要止血,这里哪些药是可以止血用的草药,他只要认真找,一定能找到……
荀文若往后踉跄,跌倒在地上,又急忙爬起来,神色慌乱地朝四处找去,一边找一边朝明阳真人嘶声哭喊,几乎要碟出血来。
这一切都错了,他早该杀了元守真的,在七年前的时候。
明阳真人湿了眼眶,不住摇头,掠到卫广身边,在卫广身上点了几处,想给卫广心口上的伤止了血,怎奈卫广身上的骨肉全都僵成了石头,点穴也无大用,明阳真人见卫广无意识催动内力,想与他动手,连忙朝卫瑄大声道,“卫瑄,先让他安静下来!”
卫瑄眼里的狠意压了下去,伸手握住卫广的手腕,掌间寒光一闪,细如牛毛的毫针飞窜进卫广的天灵百汇神庭三血,卫广压制不住呛咳了一声,眼里的光熄了下去,周身的内力散而无形,人也直直朝地上栽倒下去,再没了意识。
明阳真人接住卫广,扯了卫广身上的衣衫,荀文若连忙扑上去探查伤口,只见卫广原本光洁的心口上开了菱形的一个小口,那伤口的形状与大小分明与七年前元守真刺的伤口一模一样,荀文若只看一眼,便恸得跌坐在地上,瞧着那心口上还不住流出猩红来,卫瑄伸手在伤口四周按压了血位,目光里幽寒的光越来越浓,荀文若胡乱抹干眼里的水汽,朝明阳真人哽咽道,“回宫去,找楼子建。”
荀文若将卫广的衣衫拉好,再不看那伤口一眼,别过眼提气朝京城飞去,元守真纵是成仙了又能怎样,早晚一日,他必定也会让他尝一尝这噬心之痛,生死不能。
卫广身上这伤口心脉本是清灵果补上的,清灵果人间至宝,否则这伤口重新崩裂一次,卫广这条命,是再捡不回来了。
楼子建柳清与庄云景收到消息,他三人与卫广最为亲近,明阳真人也未隐瞒,只说了句元守真,三人便猜到了前因后果,一时间全了变了脸,楼子建与庄云景眼里皆是冷光,便是寻常宽厚的柳清,想着元守真这三字,眼里也不由自主闪过些厌恶。
卫广与元守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不得而知,但也不妨碍他们对元守真诸多厌恶,卫广的意识被银针压制住,彻底没了波动,昏迷过去后连呼吸也十分轻浅,荀文若又寻了些药与卫广治伤,等血止住了,不由担忧地朝明阳真人问,“这伤口若是再裂开一次,便是神仙在世,也救不了哥哥了。”
明阳真人从邙山回来便不言不语,听了荀文若的话,摇摇头道,“恐怕不会了。”
莫说卫广与元守真也不会再见面,就算再见,恐怕卫广也再不肯多看元守真一眼了。
荀文若愣了愣,再没说些什么,只转头怔怔看着昏睡中的卫广发呆。
楼子建将卫广昏迷的消息瞒了下来,只说皇帝与人切磋的时候真气逆行,受了严重的内伤,需要卧床休息,朝政大事交由楼子建与柳清共同处理。
荀文若留下照顾卫广,卫瑄也不肯走,蜷缩在卫广床边的地上,想睡的时候就睡一会儿,不想睡的时候就捏着卫广手指玩,他也不嫌腻,一玩就能玩上一整天,荀文若也不管他,只偶尔给卫广哺水和药,渐渐的那伤口也结了痂,荀文若配了点药,连着十多天都抹在那伤口上,等第十五天的时候,那伤口就恢复如初了,再看不出一丝受过伤的影子。
待那伤口彻底长好,明阳真人才让卫瑄将压入卫广三穴的银针给取出来,卫广几乎是一醒过来,荀文若与卫瑄便双双坐在床边紧紧盯着他,生怕有一点异动。
卫广睡的这一觉像是睡过了很多年,再醒过来,已经不记得当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疼了。
卫广除了脸色微微的寡白外,看不出什么不妥当,荀文若甚至有些怀疑,卫广是不是太痛苦,便把元守真的事都忘了,如果真的是这样,也算是一件好事罢。
荀文若不愿提起元守真,便也没问,给卫广倒了杯温水。
卫广接过来缓缓喝了,看着杯里清水的纹路,好半响才轻声问,“他真的飞升了么?”
他是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荀文若未尝没想过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但那是不肯能的,种种迹象,都表明在邙山飞升的仙人便是元守真,错不了的。
卫广握着茶杯的手一颤,那杯子便滚落了下去,水润湿了薄被,那杯子咕噜滚到了地上,碎成了几半,荀文若紧紧的盯着卫广,卫广却只是晃了晃神便清醒了过来,见旁边卫瑄也是一脸紧张,生怕他做出什么似的模样,不由噗嗤笑出了声,难不成他还能自杀自毁不成?
卫广伸手在卫瑄脑袋上揉了揉,又抚了抚荀文若的脸,瞧着二人眼下的青痕,温声道,“去休息,都成什么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