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完结
直至出了宴都许久,张劲等人一直随行,胡璇终于忍不住,探头出马车。张颈见他张望,便策马来到近前,胡璇问道:“……一路有劳张将军,我等已出了宴都……将军此刻,是否该回宫复命了。”
张劲轻声应道:“此时天色已晚,前路再无城镇。如今动荡不安,圣上吩咐,我等保护公子到前面城中,待到明日送公子三人由边郊小路启程,方可回宫。”
胡璇心中一酸,静默一晌,言语之间,颇有窘态,轻声道:“此后……圣上左右,也仰仗将军费心……请张将军代胡璇向皇上谢恩,并告知皇上,胡璇请他万万保重龙体。胡璇会祷祝皇上得建太平国土,创万世基业。”
胡璇说完,并未即刻听到张劲应声,这才抬眼去看张劲,却正对上他用一种似笑非笑,又仿佛颇是纠结的神情盯着自己。胡璇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更是翻腾的历害,这时张劲才释然一笑,应道:“请公子放心,公子之言,在下定会转呈皇上。只是皇上也有交待,望公子此后放开胸怀,安乐渡日,千万保重身体。莫辜负了皇上一片苦心。”
胡璇总觉心中不安,想要询问,却又实在不知从何问起,于是点了点头,放下垂帘坐入车帐中。
此后果然如张劲所言,第二日白天送三人的马车出了城效,一众人便与胡璇等人告别。此后胡璇三人心中顾忌架车的马夫是宫中安排,便在途中小镇又换了一架。胡璇本无去处,又知自己身体该是撑不长久,就算有心寻找弟弟,也未必能撑到相见之时。而道士又说,桐城乃久安之地,早年他云游之时,知道那附近的郊外山中,有一处废弃的道观,可供三人安身。于是胡璇便与道人一路向西同行。
三人白日赶路,傍晚投宿,行程并不太快,行了五日,也只走了一半路程,来到了大梁城附近。为防途中多生事端,并不进入繁闹之城,三人只在城边不远的小镇上找了家客店歇脚。与一老一少同行,胡璇力所能及的,自然是要多操劳。于是道士在房中陪同宁儿,胡乘天色未晚,去集上买些换用物品。转了没半个时辰,胡璇已将所需的东西买得差不多,正要往回走,却听到身后一阵铜锣嗓响。胡璇回身去看,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穿着一身麻布的蓝衫,手拿大铜锣,边敲边喊:“宴王殡天!大梁封城啦!大梁太守唐宽已扬旗自立,国号大梁!……”
后买还喊些什么招兵买马之类的话,胡璇没听进去。只听到前四个“宴王殡天”,胡璇便觉煞时间天崩地裂一般,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直至身上一阵闷痛,摔倒在地。胡璇在地上愣了许久,回过神时,方觉有人拉扯自己,这时才见身边围了几个过路人,其中一位热心的小贩还在扶自己起身。
胡璇由人扶着站起身,早已不见了那敲锣大叔的身影。此时街上颇是热闹,买东西的卖东西的,尚有原本坐在房中的,都奔了出来,四五成群结成一堆谈论眼下的事态。
身边的几个热心人问胡璇是不是病了,住在哪里,要不要送他回去,胡璇忙应不碍事,随即便问道刚刚说宴王殡天,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大嫂便道:“听说一个什么原将军造反,打进宴都去了。要立皇帝的弟弟做新君,皇上见大势已去,在宫中自焚了!”
胡璇险些又要摔倒,这时身边的那小贩却道:“不对不对!”胡璇一听,心中立时又有了希望,忙向小贩问道:“那是如何?”
那小贩一板正经地说:“我午后在大梁城听说,那昏君前些天斩了十几个进谏的文官。原将军是好人,一呼百应,这才打到皇宫里去的!那昏君自知没好下场,才在宫中自焚!”
一时间众说纷云,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此事。胡璇也不知自己是怎样告别了几人,只是本能地往自己入住的客店走,一路上尽是听到“昏君已死”、“原将军打进皇宫去”、“宴王在宫中自焚”、“大梁太守造反啦”这类话题。
胡璇越走越觉无力,越走越觉得身体虚浮,头脑发胀。或许是天色已晚,红霞当空的关系,胡璇只觉得脸上一片酸胀,眼前景像泛红。不知不觉,唇上落下一道热流,溢入口中几分腥甜,胡璇神色呆滞地低下头,却见自己胸襟前,正淋漓不尽地落下细细的血流。这一看下来,又觉得腹中胸口顿时一片胀痛,喉头一紧,心中已觉不妙,手中东西还没来得急放下,身子便一个踉跄,随退一口鲜血狂喷了出来。
胡璇强打着精神,想着自己还要回到客栈,免强站住。这时已引得周围的人注意到他。胡璇也管不了别人如何看,只想着要往客栈的方向走,这时便望见白发飘然的道士,正从远处抱着孩子向这边赶来。胡璇想迎过去,却脚下踩空,身子向前直直地落下去。眼见自己就要狠狠地摔倒在地,忽然眼前伸出一只手,拦腰将自己拉住,胡璇身子软绵绵地摔进身后人的怀中。
那是一张记忆中见过的脸,棱角分明,剑眉郎目,肩头还可看到古铜色的剑柄……似曾想识……似曾相识……
胡璇却没机会再想起。
那剑客扶了胡璇,也望见一白发老者一手怀抱稚童,一手急挥着奔了过来。
待到道士来到跟前,那剑客已把过胡璇腕脉,拿了他几处大穴。剑客与老者四目相对,二人不约而同地怔住了。
原来那剑客,便是当年数度闯入禁宫救药的男子。他当年与荆云连斗了半日,不分高下。至置途中遇到这白发道者,出手相助荆云,使这剑客受伤颇重,隐于乡野将养半月有余。
此番再会,为救胡璇,四人同回落角的客店。那剑客助胡璇疗伤,约过了一柱香时分,头上已白烟袅袅,此后胡璇又呕了一口乌血,那剑客方收势停手。老道简单为胡璇擦洗了脸颊衣衫,将他平置于床上,盖好了被子,这才向那剑客道谢。
那剑客也知道人当日修为了得,如今再见之下,方知他修为尽毁,二人小做交谈,方知当初事情缘由。
那剑客坐在桌边,此刻正说道:“晚辈复姓万俟,单字一个争字。当年屡入皇宫,其实为救在下重伤的朋友,与身处宫中好友联络,伺机求药。那时在下又寻药无方,只好依好友之计行事。对胡璇,也是颇有亏欠。那时在下是想,无论最后能否取到药,即便拼尽自己功力,也要救胡璇无恙。只是后来听闻,胡璇已死于宫中,在下好友又为求药之事,身负有伤,私下天山,下落不明。在下寻访路经此地,得遇胡璇,也算是机缘巧合,天意促成,如今能助他渡过瞑关,也了却了在下耿耿于怀的一件心事。”
道人释然点手,指捻长须,应道:“原来如此。当日只见爱徒与少侠相斗,贫道爱徒心切,便出手伤了少侠,并未明此中渊源,还请少侠不要介怀。”
万俟争应道:“当日若非道长手下留情,万俟争今日定已不在人世。道长手下容情,万俟争心中明了,道长言重了。只是道长修为已是炉火纯青,而如今……”
道人微微摇头,淡然笑道:“……此中说来话长。但武者修行,诣在强身健体,并不以此争一日长短。而今贫道亦可从寻他路,清心自养,于那些事情,也全然不放在心上了。”
万俟争点头应是,此刻复又望了望胡璇,眉间现出些许难色,犹疑道:“此刻他性命虽已无忧,但长久积郁,又数负伤,我虽助他打通心脉渡过生死难关,可他竟郁结冲脑,险些即时毙命。是何等经历,竟使本该气壮之年的青年,落得如此惨状……”万俟争着说,又微微摇头道:“这番醒来,即便道长妙手施针,助他慢慢化去脑中淤结,怕是若无三年五载,亦难恢复如常。”
道人眼观胡璇,也现出怜悯之色,叹息道:“往事即于他不堪回首,但相较心智清郎的苦楚,或许如今……也算是幸事,只望耗上三五载,待他痊瘉,也该可以放开胸怀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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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开国四年,诸候叛乱,叛将原拓引兵攻打宴都。宴子桀于宫中自焚,原拓拥立宴子俊为王。此后十年间,天下大乱,兴衰更替大小诸国数十之多。
宴子俊登基不到半年,大梁太守唐宽带兵逼近宴都,原拓护宴子俊逃弃舍皇都逃入吴城据守。
宴子桀雄兵铁甲一统天朝国土,盛名一时。他初时亦施法布政,鼓励耕商,国势日渐安定。只是贪淫好色,渐渐疏于朝政,在天下归一尚未安定之时,便制造了一道不可弥补的裂痕。但当原拓起势,尚未经历浴血奋战,宴子桀的大将张劲便不知所踪,只留下皇城中一片火海,宫门大开,便异世移主。于宴子桀一人所建造的强大军事帝国,在一夜之间倾覆,一直是个令世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如此迷离的帝王,便有了众说纷芸的倾国戏本——只是此王残暴贪淫,后人也并不以之为风流佳话的样本,渐渐便被淡忘。
宴子桀的皇后叶纳,亦孤身回到故土,此后的四十年中,这个女子带领战争之中重受创伤的西砥人民,建立了西部空前繁盛的时代。
自胡王病逝,至宴王开国,胡璇并不曾继位,后世正史之中,仿佛有后人刻意除去,胡璇降宴被软禁之后的结局,亦再无从考究。只偶有野史记:
诸候皆反宴自立,群臣谏上立诛宠佞。 上以数谏故,怒,厉声于朝,击案而去。遂辍朝数日。
内官鸠杀胡璇,帝疯,抚璇尸大恸,阖室而泣。
疑文臣所图,乃令禁卫诛杀数十人。是夜,宫中烟起,帝自焚。
翌日,俊将虎贲之亲近者寻于殿,唯见焦者二。不辨帝璇,遂以帝礼偕葬之。
松柏参天,山间流水潺潺。山间一条青石小道,蜿蜒连绵。林中响起轻快的歌声,一个手提竹篮的姑娘,由林中小路雀跃着奔下山来。这姑娘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年纪,衣衫简朴,却也干净。她肤色似是被日头晒得黑了些,一双小手,亦颇显粗糙,显然是农家的姑娘,做惯了粗重的活计。她走了一小段路,便不再沿石路下山,而是转身斜穿入林中,奔了片刻,便到了一处向西的山坡。
这处山坡,正对斜阳,远远望过去,远山林立于一片红霞之下。山坡的平石上,坐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高的身影背后背了一个竹筐,里面放着捡来的柴枝,矮的身影,却只是个小娃娃,依着身边的大人,微微晃着身子,似乎正低头吃着什么,很是用功。
那小姑娘还未走近,就扯着噪子叫道:“……王大哥!道长说已到了时辰,就要吃晚饭了,让你快快带了孩子回去!”一直到这姑娘奔到了那人身前,那人才仿佛有所反应,半晌结结巴巴地应道:“我知、知道了。这、就……就……”
“知道了,这就回去!”那小姑娘嘻笑着接话,由手里的篮子中拿出一只小花鼓,交在那小孩子眼前,捏了捏粉嫩的小脸儿,又道:“小东西!就知道吃!牙还长不齐,便会啃馒头了!这个给你!”把小鼓塞到孩子怀中,又对那姓王的男子道:“时候不早了,我要下山去。不然爹娘会惦记!又要骂我了!王大哥,你记得早些回去!别让道长久等了!”说着,便又提了篮子,奔下山去。
那个身影仍旧望着远处的红霞,许久未动。他头顶包了条淡绿的布巾挽发,身穿软麻的淡绿半衫,一条灰裤挽到膝下,脚上是一双草鞋。一双有些痴茫的眼睛,望着远处仿佛火烧似的天边,渐渐透出了些许悲伤的神色。他缓缓地抬手,由自己腰间扯出一条红绳,吊着一块穿了洞的碎玉。他缓缓收紧手掌,仿佛凝思苦想,却终是寻不出个端倪,最后才慢慢起身,俯身扯起身边孩童的小手,往山上走。
蓦然间,山道中响起马蹄声,直到一个牵马的男子,行到了坡前,那背竹筐的男人才有所反映,寻着声音,向来人望去。
一头全身枣色的高头大马,背上搭了两只鼓囊囊的麻袋。牵马的男人,一身精绣的锦衫,黑腕收袖,腰系青带,脚踏银丝盘云靴,一身高贵又利落的江湖客打扮。那牵马的男人,对着背竹筐的男人咧嘴一笑,随即伸手一摸头上的汗水,撒娇似地说道:“竟搬来这么远,走得我好苦!”
此刻天边的红霞又暗了些许,山腰间吹起一阵晚风,山林涌动,落叶纷飞。那背竹筐的男子微微眯起了双眼,怔了半晌,猛然间掌中的碎玉滑落在地,他清明的眼中,滑下两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