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有鹿鸣》完结
“走吗?”孙行秋问我。
我指了指跪坐在张差拨墓前的曹晖,示意是否要带他一起走。孙行秋却摇着头,对我道,“他不会离开这里的。”我默然不语,看着他消瘦的肩膀觉得这个男人仿佛一夜之间憔悴了十年。
我和孙行秋离开昆稷山比预计要迟一些,离开的路与来时的路相比并没有好走多少,但我的心境已大不相同,不但一点也不觉得累,还对即将能见到霍缜而感到雀跃。行至半途天色就已彻底暗了下来,还能听见几声狼嚎,我们决定先在途中的破庙歇脚,挨到天亮再赶路。孙行秋远比我这个做少爷的能干许多,眨眼的功夫就见他生起了一堆火,煮了一锅野菜鱼汤。
冬日还能生长的野菜粗粝难以入口,其中还有一些看着眼熟,像是在当初大夫开的药方上见过,但鱼却是凿开淄河捕上来的美味,能在这时节喝到如此鲜美的鱼汤令我感激涕零,热汤顺着喉咙下肚,浑身都暖和了起来,整个人也舒服了。我凑在火堆旁一边取暖,一边观察着孙行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他这样放纵曹晖,是不是早就料想到了他会有今日的结果。
这个问题在我离开昆稷山之前便萦绕在心头,曹晖整个人仿佛被抽去生气的模样令人难以忘怀。
孙行秋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他脸上原本轻松的表情也消失不见,这令我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他是我的左膀右臂,阿幻说他心思细腻,还十分聪颖,几乎一点就透,他在军中威望也很高。他曾经非常敬仰我,视我为兄长,是我寒了他的心。我对朝廷已经心灰意懒,不愿再做什么抗争了……
“我已经不再是他过去心里那个勇往直前的孙行秋了,他越来越有主张,我的话已经不管用了。然而,并不是我在放纵曹晖。后来的他彻底失去了约束是因为他放纵自己心里的恶,为达目的什么都做得出。”
他看着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因为曹晖不再听我的话而生气。”
我点了点头,他笑了,“这并不难理解。我曾是烈风军最高统帅,与将士们出生入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们的生死全由我的决断,所以他们毫无保留的信任我。可是如今我们身份不同了,最重要的是,我们过去曾有的共同目标如今没有了,他们需要另一个人带领他们实现自己的价值,不再听我的,也很平常,人本就如此。你的那个伽戎奴如今已有官职在身,而你这个昔日的少爷却变成了流放的犯人,你们身份颠倒至此,难道你还指望他会待你如过去那般低眉顺从?”
我一怔,发现他所说的那个“伽戎奴”指的是阿缜,不由有些火气,“即便是在过去,我也从未将他当作伽戎奴使唤,现在若他想装作不认识我,我大不了……阿缜才不是那种人,他有情有义,淳朴善良。”
孙行秋笑,我更恼,开始觉得他讨厌,可心情却难免有些起伏。
“所以我并不觉得阿晖有什么错,只是有些遗憾,他已经被心中的执念冲昏了头脑,一意孤行。而我又何尝不也是如他那般执着,又有什么立场去要求他做什么、不做什么。”
“此言何意?”我困惑不解。
孙行秋打了个哈欠,道,“困了,你也早点歇息,晚上很冷。”
说完,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不再说话。睡前这番对话并不令人愉悦,我也没有了再同他说话的欲望,临睡前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怕睡到半夜里火熄了我俩都得冻死。火光照得满室亮堂,我有些睡不着,尽管孙行秋没什么动静,但我不看也知道他其实也没入睡。或者是天太冷睡不着,或者是刚才那番话令他内心难以平静,又或者只是因为同寝的是我这个陌生人。
“他要我将那些花的种子全都毁掉、他要我将他烧成灰撒入淄河,他要我忘了他,还要我离开西津重新生活。”
静谧之中,孙行秋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紧接着他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一样都做不到。我能做的只有守在这国境边界,为他看着这一片他呕心沥血打下的疆土。”
他说完之后仿佛卸下了心头重担,很快便得以入睡,我甚至可以听到他轻微的鼾声。我翻过身平躺在地上,背脊贴着垫在身下的干燥稻草但还是透着心地感到寒冷。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也要阿缜把我烧成灰撒进淄河,这样我就可以回到容城,可是我舍不得他忘了我,我希望他一直记着我。
☆、三十三
大概是前几日东泠刚刚突袭造访,云城的守卫盘查比往常要更为严格。看见城门口那些拿着长矛的士兵我就下意识地畏惧,孙行秋也有些犹豫,带着我在城外徘徊,来回走了几趟,发现每道门都有人守着。
“我们进不去了吗?”我们最后又绕回了正门,看着一一盘查之后才被准许入内的过路人我有些着急。
“既然来了就绝没有不进去的道理,”他冲着我微微一笑,“咱们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走正门。”他掬了一把地上化了冰的泥水在我的惊呼声中往我脸上抹,冻得我呜呜直叫却不敢躲,他仍是一脸嫌弃,道,“你这小子折腾了那么久还这么细皮嫩肉,别叫了,杀猪呢?!多抹点,把那金印给盖住了。”
“我已经这样了,还要抹得这么脏……”阿缜都要认不出我来了。
“男人莫要那么看重皮囊。”他一边语重心长地说道,一边捏着我的下巴左右仔细观察,又挖了块泥仔细往我额角又抹了一把,把我头发往前拉扯拉扯才露出了满意的神情,“成了。”
我却是欲哭无泪。
等适应了脸上混着冰水的泥土温度后,我忽然察觉到孙行秋的手仍捏着我的下巴还没有想要松开的迹象。我撞上他的目光,霎那间犹如被一声闷雷劈中,知道他恐怕又想起了冯幻,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幸好他反应够快,连忙放开了手,我俩都有些尴尬,彼此沉默无话。
我与孙行秋两个人扮作盲流乞丐,我俩这一身,若扮作别的反而无法取信。我低着头拉扯着身上破旧的衣服,唯恐里面的囚衣露出来半片衣角叫人看出端倪,哪里还敢说话,全凭孙行秋行走江湖见多识广。他应付那些守门的士兵时神情自若,该猥琐时猥琐,该惶恐时惶恐,一口汝城话说得流里流气,我俩得益于此终于顺利入了云城。
“汝城去年闹旱庄稼颗粒无收,死了很多人,无数人流离失所,离了家乡到外地讨生活去了。”入了城走过几条街,孙行秋先开口打破尴尬的沉默。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不是不离开昆稷山的吗?”
“我去年只出过一次昆稷山。”他淡淡地笑了一下,那并不是太久远之前的事情,可他仿佛依然须要回忆一下才说,“阿幻在上京的那个宅子里的昼蓁开了,我得了信便去了趟,想要把那花拿回来,可最后还是两手空空回了昆稷山。”
若孙行秋去年真的只出过一次山,那么之后的事便是在容城遇到了我。
我没来由的有些烦躁,不知为什么听到他说“阿幻、阿幻”便浑身不自在。我低下头,轻声问道,“为什么你没有把昼蓁带回去呢?”
“我小心翼翼地伺候可还是只活了一朵,那日碰巧是一位公子的生辰,我将它送作了贺礼。”他笑道,还摸了一把我的头。
“为什么呢?”我立刻追问道。
他像是没有料到我还会继续问下去,沉默了片刻后悄然避开了我的目光。可这次我绝不打算就这样让他轻易地蒙混过去,“为何偏偏是我呢?”我盯着他的侧脸,步步紧逼,“你为何要将冯幻留下的独一无二的那支昼蓁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他不说话的样子十分冷峻,可我不知被什么冲昏了头脑,看着他紧抿着唇的模样便怒火攻心,忽地生出几分嫉恨,道,“还是因为那个素不相识的人令你想起了什么人?”
“够了。”这份揣测越过了他的底线,他终于不愿再听下去,看向我的目光带着冰冷的警告,“别再说了。”
“够了?”我冷笑,“哪里够了?因为你的一时意乱情迷,使我今日落得如此下场!”我狠狠抹了把脸,把脸上的那些泥土的伪装全都抹去,“您可瞧仔细了。”
他一怔,在我转身离开前猛地拉住了我,“鹿鸣,你要到哪里去?”
“那是我自己的事。”
“你怎么突然生起气来?”他走到了我的面前,“别闹了,你不是还要找你那个朋友吗?我帮你找……”
“多谢孙大哥一路关照,可找人之事我自有主张,你我就此分道扬镳吧,只望今后再见能不相认,我福浅命薄得很,经不起这三番四次的折腾。”我这话说得极重,几乎是要与他恩断义绝,我一口气跑出了好几条街,他如我所料那般没有再追上来,转过街角,已经完全不见他的身影了。
我方才气极,气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他的故友——或许不仅仅只是故友。在他的眼中有说不出的缱绻与怀念,令人无法忽略他所凝视之人于他是何等重要。可是,他分明说过,冯幻是冯幻,鹿鸣是鹿鸣,他要我做自己,可他却仍控制不住地在我身上找寻冯幻的影子。这令我忍不住去猜想,他对我的照顾与温柔,到底是出于他对鹿鸣的愧疚还是出于这张与他求而不得的人相似的脸。
我停下了脚步,抹干净了脸,忽然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我被推了个趔趄,还没张口反倒先听见一个年轻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这要饭的,别站在我家药庐门口,去去去一边儿去,没瞧见我们这来来往往地都忙上天了吗?”
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端着药渣从我身后的药庐里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他的脸颊很红,呼哧呼哧地喘着白气,这么冷的天他的额头上却全是汗。他白了我一眼,一扬手把那碗药渣泼到了我的脚下。我连忙跳开,可那些残汁还是溅到了我裤脚上,待我还没发作那个手脚麻利的年轻人幸灾乐祸地大声嘲笑起我来,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回去,我站在台阶下面还能听见他那嘹亮的大嗓门,“师傅,药煎好,咱们快走吧,晚了那臭娘们又要拿鞭子抽人啦!”
紧跟着便是一声严厉的呵斥,那年轻人噤了声,片刻后便见他又跑了出来,这会儿他一手提着药箱,另一只手提着食盒,我猜那里面应该是他刚刚煎好的药,趁他分神催他师傅,我二话不说冲了上去对准那人的腰狠狠撞了一把,他手上的食盒打翻在地,刚刚煎好的药洒在地上嗞嗞地冒着热气。他盯着地上的汤药一下子就呆了,这回轮到我幸灾乐祸了,我抱臂在一旁冷哼了一声,“没长眼啊你。”
他大概是伤心过度,还没回过神来,看着地上漆黑的药汁整个人像是浸了水的炮仗彻底没了声,抽了两下鼻子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一惊,没想到这人竟然说哭便哭,像个孩子似的。这时他师傅终于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门后出来,看着他哭得满脸泪水,又看了看地上打翻的汤药,叹了口气,上前拥了拥他的肩膀,宽慰道,“没事,没事,打翻了再煎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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