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茶熟
如今相见,又能如何,相逢陌路,于他而言仍是伤害。
难以入睡,到三更天的时候,曾大夫渐觉身子有了力气,他轻轻从车上爬下,天上无月,唯有仍未燃尽的一点火苗。给出了些许光亮。曾大夫添了柴火,待火头涨起,他才望向那犹在昏迷中的人。过于苍白的面孔使五官的线条显得更加柔和,唇薄而形状优美,眉头皱着,下巴处生了些许胡渣,旦是有些狼狈样,却仍不失温文俊雅。十年时光,让这个人褪去了年少时的稚气,伸出手无声地靠近那双紧闭着的眼,在即将碰触的那一刻,慌张地缩了回来,后退了三步,他在火堆边坐了下来。
仍然记得,在那对略显秀气的眉毛下,是一双无时无刻都神采奕奕并且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只是,若是晋双城此刻睁开跟来,看到他之后,眼里所露出的怕是只有厌弃与僧恶罢,这般眼神,见一次已是足够,永生都不愿再见第二回。就这样好了,在离去前竟还能意外地见一面,已是上天的眷顾,好好地再望一眼,从明后,各奔东西,即便偶有相逢,亦是两相陌路。
天亮了,快得叫人心痛,深深地再望一眼,在边上放置了几包药,曾大夫毫不犹豫地上了马车,掀帘见英儿仍是睡着,也不吵他,自顾地驾着马车向着前方而去。
约莫行了一里地,英儿被马车颠酲了,揉着眼睛坐起身,迷糊道:「师傅……这么早……啊,您、您怎么起来了?那人呢?」
曾大夫只是淡淡地答了一句:「没事,我留下了药,你把衣服好出来吧。」昨夜,已如风散去他的心境恢复了平静。
英儿「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出来,在成大夫身边坐下,道:「师傅,那人伤得不轻,我们为什么不带他到前面镇上?他自己能走过去吗,路可远呢。啊……师傅,您看天上,乌云都遮日头,会不会下雨啊?那个人能找到地方躲雨吗?他的伤你能泡水……」
「英儿,闭嘴!」
英儿一怔,师傅的声音好象有些生气,他偷偷抬眼望了曾大夫一眼,啧,师傅的脸色不好看,他说错什么了吗?想不出所以然来,英儿便不敢出声了。
马车继续向前,刮在面上的风越来越猛,约莫一个时辰后,竟真的飘起了毛毛小雨。
马车骤然停住,英儿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栽下了车,他望着曾大夫怔怔道:「师傅,您……」曾大夫面色发白地苦苦一笑,眼底闪过一抹挣扎,然后伸手在英儿头上一敲。
「你可真是乌鸦嘴,我们回去吧。」
英儿揉着额头,虽说有点莫名其妙,却禁不住笑开了颜,一把抱住曾大夫的手道:「我就知道,师傅一定不忍心,帅傅是最好的大夫,哪有看到病人不救治的……」
马车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返回了原处,此时的雨势已大了许多,打在车顶发出了哗哗的声响。火堆仍在,火早已熄灭,而睡在火堆旁的那人,却已是不见,只有那被子,孤零零地被扔在一边。
「师傅,那人受了伤一定走不远,我去找他。」英儿跳下车,抛下一句就闯进了雨帘里。
曾大夫也跳下了车,往英儿的反方向寻去。林子里雨气弥漫,雨水打在脸上冰凉透骨,视力难及远,林子里又湿滑一片,于寻人来讲很是不易,曾大夫连着摔了四、五回,摔了一身的泥浆,终是瞥见一块被树枝刮下的碎布,沾着血渍,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顺着方向再寻。在一处树洞里找到了晋双城。
「谁?」躺在树洞里的人听得有声响,挣扎着一边坐起一边扭过头来。
曾大夫身体一震,不想被晋双城看到自己的脸,于是下意识地拔下插在袖口的银针在他颈项处一刺,手有些抖,也不知穴道扎准了没有,但见本就半昏半沉的人一下子就晕了过去,曾大夫才舒了一口气,小心地接住他倒下的身体,因着晋双城胸前有伤,他只得双手将人横抱而起,向着马车跌撞着走去。
回到马车,被晋双城换了干净的衣服,有重敷了药粉,望着这人比先前更显苍白的俊颜疑阵愣,才教身上的阵阵凉意给唤回神来,连忙脱下身上满是泥浆的湿衣,正要套上干衣,冷不防胳膊叫人抓住。曾大夫惊得一缩手,竟没挣开来,转头望去,才发觉晋双城醒了,望着他的双眼里一阵迷茫。
「沂、沂华……」
因伤而低哑的声音有股说不来的缠柔味道,曾大夫听得心头一颤,竟是惊慌起来,猛地一挣,终是把胳膊挣脱出来,却是用力过大而扯到了晋双城的伤处,这男人当下便发出一声闷哼。
「别乱动,小心伤口。」
似是觉得语气里透露太多关心,曾大夫拧过头,胡乱套上衣服,转身掀了车帘坐上驾驶座,风夹着雨点打在脸上已是没有半分感觉,良久,只得轻叹一声,躲来躲去,终是没躲过。
「师傅……」英儿从雨里跑了回来,「我没找着那人,怎么办?」「上车罢,那人我已带回,你换了衣服照应着他些,我们……回城去。」「师傅,不去寿光镇了?」
「嗯,那人淋了雨,怕是要发烧,安阳城离地近点,方便医治。」「好耶!」英儿跳了起来,能回安阳城他比谁都高兴。
回春医馆的铁将军只在大门上挂了一天,就被取下来,扶着晋双城进屋躺下,曾大夫便打发英儿去厨房烧糖姜水,正待转身出屋的时候,竟又被晋双城抓住了手腕。
「沂华……」
不敢看他的眼,曾大夫拧过头低声道:「晋二爷,请您放手。」顿了顿又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给您治伤,您若是不愿我让英儿送您去别的医馆。」扣住曾大夫手腕的那只手比想象中有力,不但没放,反抓地更紧了。
「沂华,你与我怎的这般……生分?」晋双城低哑的声音里透着一抹浓浓的疑惑。这声音听来无辜,曾大夫察觉不对,忽觉扣住自己手腕的手掌心里热地厉害,赶忙用另一只手搭上脉,果然,寒气侵体,阳气衰弱,这人分明是烧地说胡话呢,大抵是忘记了,早在十年前他们便割袍断义,兄弟情绝。轻叹一声,再不计较这人说些什么,反正郡是胡话,一耳入一耳出便是,只是心中难免黯然。
这时英儿端了两碗糖姜水进来。
「师傅,您也喝一碗罢,小心自己着凉了。」英儿的贴心教曾大夫心中好过了点,喝了一碗糖姜水,便对英儿道:「英儿,你自己也喝点,然后去保和医馆买些药来。」他报了一串退热祛风的药名,想了想又加了几味补血补气的药,合着不下二、三十味药材,英儿聪明,连份量也记得一丝不差,念一遍于曾大夫听了确认无误后便去了。晋双城连眼都未睁开过,却是烧地不知事了,只是一直念着曾大夫名字,嘴巴一张一合,倒是十分合作地把糖姜水都喝进去了。曾大夫听他念声不断,一声声,似往日嬉戏般的自然,又恍如绕指柔般地缠绵,一时间不由听得出神,这般地叫唤……似是在梦中也不可得,他苦笑起来,只觉得自己实在不堪,竟连晋双城胡话也能生出绮想来。若是教晋双城知晓,怕不知又要用怎样憎恶的眼神看他了。
这时猛地听得一声门响,骇得他一抖,转过头来才觉是英儿走时忘了把门关紧,外面风雨不断,竟将门吹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声。曾大夫回得神来,忙把糖姜水喝完,放下碗便要将晋双城扶回床上,冷不防竟让晋双城反手抱住。
「别走……」
「沂华……你为何不说一声便走了……我一直在寻……寻你……」
「……你怨我么?沂华……你莫怨……莫怨……那时我只是……只是太吃惊……太吃惊……」「我……不是……有心伤你……沂华……」
「我……我……我……是喜欢你的……沂华,这些年,我想明白了……你别再走了……」
眼一酸,却又强忍住。原来世上也有这般叫人心动如斯的胡话,只是他早已过了那心动的年纪。曾大夫咬着牙,抽出银针照着这男人头顶的穴位一扎,紧抱他的男人双手一松,人便昏昏睡去。曾大夫替他盖上被子,头也不回的离去。
此后一连五日,这天上也没见半分晴来。曾大夫沉着脸,也是连着五日没让英儿见着好脸色,英儿跟着他那么些年,没见过师傅这边沉闷过,闹不清师傅在发什么脾气,便挖着心思说些俏皮的话儿逗师傅开心,却总是被师傅赶去照应那个伤者。前几日那人的烧退了,一醒来便抓着他喊「沂华」,待看清抓错人才怏怏地松了手,英儿听着这名字耳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沂华」不就是师傅嘛,原来师傅认识这人啊。这少年实在聪明,一二想两想便想明白了,师傅的脾气八成是跟这人有关。他怎也想不通向来好脾气的师傅会为什么而这般沉闷,从师傅嘴里套不出来,便只得在那人身上打主意。
那人叫晋双城,自从烧退了之后脸上便有几分神采,说话的时候总带着温柔的笑容,横看竖看都是教人不由自主便想亲近的翩翩公子,英儿一不小心就喜欢上了这个人,开始老老实实喊「晋爷」,叫得拘谨,到后来一口一个「晋大哥」,亲热的不得了。
这天,趁着师傅出门为晋双城买补品,英儿便溜进了晋双城的房里,趴在床边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晋双城摇醒,问道:「晋大哥,师傅不在,你告诉我你和师傅是怎么认识的,师傅又为什么好像很生你气的样子?」
晋双城一下子清醒了,从床上半坐起来,道:「沂华出去了?」「是啊,其实师傅很关心你啊,拿多年的积蓄给你买那么贵的补品,可就是不肯来看你,把个脉还要我来,把脉象一一说给师傅听,在给你用药,真是麻烦。」英儿一边抱怨,一边拿枕头给晋双城靠上。
已是几日没见着沂华,晋双城有些丧气,这时听得英儿说沂华仍是关心他,他脸上不由露出温柔之极的笑,看得英儿一呆,吐吐舌头道:「好在已经见过那位好像天上谪仙一般的苏爷,要不可就让晋大哥你给迷了去,晋大哥,你怎的笑得这般好看呢。」「苏爷?」晋双城心里一紧,他十年来见沂华,本就志忍不安,那日半昏半醒时,沂华对他的生分仍有些印象。
英儿道:「是位冷到极致的爷呢,长得比晋大哥你还好看些,可就是成天没个笑脸,也不知为什么,老是跑来找师傅喝酒。」
不安的情绪更深,晋双城抓紧了被角又放开,努力保持平和的语气又道:「那你知道他们喝酒的时候都说些什么?」
「不知道。」英儿摇头,打个寒颤,「那位苏爷太冷了,我可不敢靠近他。」想了想又是一脸佩服,「师傅好厉害,居然敢跟他面对面喝酒。」晋双城又问了几句,终于从英儿的嘴里勾勒出那位苏爷的形象,长得极端好看,比自己犹胜几分,晋双城很清楚自己的容貌,已是人中极品,那容貌更胜于自己的人,当用「天人」之称也不为过:给人极冰冷的感觉,显见性情极度冷漠,这种人一般不轻易与人亲近,若是能坐在一起喝酒,必是有了相当的好感;经常来找沂华喝酒,沂华的性子他清楚,瞧着平和,其实骨子里很难亲近,那位苏爷每次来,沂华若是不愿,定是不会搭理。想到这里他面上不禁灰了几分,最教他心丧的是,英儿说有好几回,那位苏爷离去后他啾见师傅转向一边偷偷笑,问师傅为什么笑,师傅总是说「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这不明摆着沂华见着那位苏爷后很开心,晋双城心里的危机感越发重了,虽是十年前沂华对他亲口说出喜欢的话来,可那时他因过于震惊而不能接受沂华的拥抱,做了使沂华伤心的举动,如今沂华对他还有十年前的情份么?他……来晚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