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
长安城的顶上像是悬着一个巨大的旋涡,整座城池都埋在深深的阴霾之中,这里的人被阴影侵蚀,似有所觉,又无所觉。
云横和清河公主,都像是从外头刮进来的一阵狂风,带来了眼下还不知道是什么的转机。
傅希如的不动声色将将挂在脸上,不是很认真的伪装。卫燎在猜他到底是和清河公主有关联,还是和云横,觉得这都很难说。只要他狠得下心来,能博得任何一个人的信任,就像是得取他的信任一样。
卫燎平心静气的看着他:“走吧。”
是时候去往大宴了。
他们没有一起出去,傅希如回了百官之中,对一切窥探的目光都不回应,过了片刻卫燎就到了,乐声大作,黄钟大吕连绵不绝。
外头这时候正好天黑,落雪了。
火光煌煌里是千人傩舞,驱疫祈福,傅希如仰头看天,只觉得天边有隐隐一线红光。
空中浮动着热腾腾的椒柏酒香,这雪下得很是时候,瑞雪兆丰年,正好是一个吉兆。今年长安的雪来得太迟,叫人担心,要是再能下过几场,明年的收成就不用担心了,自然值得趋奉,多说几句吉祥话。
卫燎不是个叫人望而生畏的皇帝,他笑起来很随和,和妙语连珠的臣子一起,颇有君臣相得,其乐融融的样子。
傅希如端端正正站在卫燎身后几尺远的地方,望着晶莹的雪花,长长吐出一口气,终于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最后几个时辰的时候,隐隐觉得事情回到了自己的掌控之中,一切筹谋,也都已经开始了。
咸平四年冬,腊月,傅希如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长安城,见到物是人非的一切,他从宫里带走了龙渊剑,带走了一身紫服,要在次年的开春,重回到自己的战场上去了。
隐隐春雷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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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过年这一个月,还有很多别的,比如说腊祭,赐腊脂(擦脸油),这东西腊八才送不是有点迟了吗?反正就是一个关爱臣子的意思,和“日暮汉宫传蜡烛”差不多,就是君臣共同欢度节日吧。朝贺这个流程在哪里看的我真的已经忘了,反正差不多就是要走很多程序,说很多颂圣的话,烧的确实是松柏枝。(我到底在哪儿看的啊,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呱!)然后晚上也确实是千人傩舞开场,喝酒吃肉,吃喝一晚上,欢度新年。第二天要去东宫(如果有东宫的话?这条我不太确定,因为没有的话到底颂谁呢,应该就节省了吧。)。
第十七章 托付
年后宫里下的头一批圣旨,是封赏和同度新春的,到了勋贵权臣家里,再之后就是开春闱,和傅希如的任命旨意。他到底是做了这个尚书左丞。
裴秘也派人送来贺礼,傅希如翻开来看的时候傅希行正好也在,凑热闹伸过头来看了一眼,啧啧惊叹。
是古籍和古琴,看来也是费了一番功夫,且很舍得。傅希行抬手在琴弦上按了两下,其声铮铮。他叫人把琴和古籍都收下去,这才转头来处理傅希行:“你也想去考科举?”
他看上去不像是动怒,傅希行的胆子大了许多,点头:“是,我已经十七了!整日待在太学有什么用,阿兄,你就放我出去吧!”
他这个年纪在权贵之家的公子之中来说,确实似乎早就该下场科举,或者靠荫封得官,在朝历练了。傅希如先前不准,理由无非是觉得傅希行太跳脱,不够老成,况且他不在家,护不住弟弟,倒不如叫他老老实实在太学里待着,反而省了许多功夫与麻烦。
现在傅希如回来了,傅希行也早受够拘束,心思活络起来,趁着傅希如心情好的时候来纠缠。
其实,放他出来也不是不行,傅希如见他强压着急躁撒娇的模样,反而起了逗弄的心思,停下手里的事问他:“放你出来?你能做什么,就让我放你出来?”
傅希行张口结舌,一时之间甚至都看不出来他到底是真心考校还是和自己开玩笑,从傅希如脸上真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不由气馁,委顿了:“总比现在好一些,在国子监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帮不上你,阿兄……”
他毕竟撒娇惯了,说着就来扯傅希如的袖子,低着头承诺:“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也都听你的话,你别把我当小孩子,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我肯定不会给你添乱……”
他说得急迫又恳切,显然是猜到了傅希如归来必然激起风浪,却不知道更多了,真的替他着急,又想帮上忙,又怕傅希如还要把他当孩子似的护在身后,扯着他的袖子一股脑的往下说,又去看傅希如的表情,什么都没看出来,就急了,在原地跳脚。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什么都不让我知道,你自己有多厉害吗?”他不说这些还罢了,一说出口就更委屈,瞪着傅希如,撒娇变成了发脾气:“你走的时候我才几岁?我早就长大了,你能瞒我多久啊?叫人帮你的忙就这么难吗?”
他这脾气发的聒噪,傅希如却快被逗笑了,要是真笑出来傅希行难免恼羞成怒,更委屈了,于是只好不动声色的忍着,煞有介事的点头:“嗯,你说得对。”
傅希行其实还没说完,被这么一句话堵回来了,倒觉得稀奇,咦了一声,后面就难以为继,一口气在嗓子里哽着难受,想了想,追问:“那你是答应了?”
傅希如点点头:“但你要听我的话。”
傅希行本以为这件事肯定不好达成,未料到傅希如这么好说话,呆在原地,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傅希如是真的答应了——他根本不开这种玩笑。
于是一叠声的答应了傅希如的要求,点头如捣蒜:“我肯定听你的话,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傅希如推开面前一沓名刺,提出了第一个要求:“你去鸿胪寺。”
傅希行沉默片刻,雀跃和欢欣都不见了,谨慎,审慎,沉痛的发现了真相:“其实你……早就想好了叫我做什么吧?”
傅希如高深莫测,没回答这个问题。
鸿胪寺,掌宾客及凶仪之事,算不上紧要,做的是面子上的事,傅希行还很年轻,靠着恩荫进去,做的只会是个小官。他打从猜到傅希如可能早有这个想法,只是压着不说,等他自己挨不住来求才说出来,就觉得自己好像是被算计进去了。
虽说确信这都是为了自己好,傅希行也难免觉得大兄太紧张自己,但他又不想去违逆他的关心,只好倒在榻上滚来滚去,揉得床单皱巴巴的,才吐出一口郁气,认了。
要是从前,在他不高兴的事情上总是很难叫他乖乖听话,但毕竟傅希如离京那几年让他学会了很多,想到傅希如也不容易,就觉得自己也是时候乖顺些了,何况这才不过一个开头。
他也想过去问傅希如到底有什么打算,他又想做什么,不过不用问也知道傅希如根本不会说,于是也就省了这一遭,爬起来展开信纸,给几个朋友写信。
铺好纸,他忽然一顿,想起在傅希如那里看见的名刺。
他以为这些东西不会投到傅希如这里呢,毕竟他只是还没上任的尚书左丞,管着科考的还是礼部,擢拔人才,也要看吏部的意思,不过转念一想,这也并不意外,想要另辟蹊径也好,想要一步登天也好,这等人总是少不了的。
况且其实傅希如的名声早就天下皆知,仰慕他的总该有几个。卫燎信重他,一半是因着私情,一半是因为这是践祚之前就培植起来的心腹,于是傅希如自然也就在朝中举足轻重了,走他的门路,或许是最方便快捷的。
傅希行皱起眉,觉得这似乎是个拉拢人才的好时机,又觉得做起来未免太明显,不像是傅希如会做的事——但他明明又在仔细的看那些随着名刺而来的诗文策论,不像是没有想法的样子。
这事真够头疼的,傅希行想不明白,更猜不透傅希如打算怎么办,百无聊赖的自己想了一会,信也不写了,带上下人出门找谢翊之去了。
年节的喜庆尚未完全褪去,庞大的谢家宅邸自然也如是,傅希行一路顺畅的进了谢翊之的院子,进门的时候还看见了没来得及拿下去的桃符。随手把马鞭往下人手里一塞,傅希行就一步跨进了厅堂里:“谢兄!”
谢翊之听人说傅希行来访,猜不出来他为什么上门,但也备好了点心,伸手示意他坐下:“怎么有空这个时候来?”
傅希行现在没什么正经事好做,当然也就不会是为了正事跑来找他,谢翊之一点都不慌张,傅希行往下坐的时候,他顺口问候了两句傅希如:“你大兄怎么样了?年下家里忙,我不方便拜访,倒是听说你家挺热闹的。”
这确实,谢翊之不方便拜访的另一重原因也是因为这门庭突如其来的热闹,人群川流不息,他去了倒是添乱了,看过一两回,又听母亲的吩咐送过去年礼,和猜测傅家来不及备好的柴薪炭火,绸缎绫罗,还有些珍稀的皮子,零零碎碎的这些东西之后,谢翊之也就在家安然的待着了。
傅希行熟门熟路的坐下,捏起一块糕点看了看,往嘴里一塞:“挺好的,就是忙。你也知道,我家热闹的太过了。”
他苦恼的皱着眉头,看谢翊之点头,继续往下说:“热闹的叫人心烦,成天都是迎来送往,家里人手都不够了,大兄天天忙着这种事,都没工夫搭理我,这个年过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抱怨过几句,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傅希行也就停住了,拍掉手上的点心渣,正了脸色:“我有事找你。”
谢翊之嗯了一声,用询问的眼神望着他。
“我大兄叫我去鸿胪寺。”傅希行还没弄懂这想法究竟有什么目的,说起来的时候也带着点疑惑,不过很快就挥退了疑惑,专心的往下讲:“我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有什么打算,我帮不上他的忙。”
谢翊之隐约明白一点,就看到少年人殷切的抬头望着他:“我不会问他,不该我知道的事我就不必知道,但是请你如有可能,帮我看着点大兄。”
“你怎么知道他要我看着?”谢翊之愣了神,过了一会才若无其事的问他。
傅希行不被他若无其事的表情骗到,垂头丧气的窝在椅子里叹息:“他什么都不愿意说,都藏在心里,难道我就不知道有事了吗?反正我也帮不上忙,只好来拜托你了。”
谢翊之有好一会没有说话,只是和傅希行静静的对视,良久也叹息一声:“我尽量。”
他这个人向来不太正经,要不是照顾了傅希行好几年,就是傅希行也不知道他其实是很靠谱的。把兄长托付给外人终究让他有些难受,兼之觉得自己没用,长吁短叹,没来由的悲哀了一会,又打起精神来道谢:“那我就放心了。”
谢翊之点点头。
他和傅希如之间不说是过命的交情,毕竟也算是自幼长起来的,傅希如的心事,他比起傅希行来知道的更多,于是当然更懂这份信任和托付的分量,想到傅希如那副神情,难免觉得沉重。
看开的超脱和看开的果敢,绝不会是一回事,傅希如想做什么他还不甚了解,但这风雨的气味就先给他闻到了。
是泥土化冻的潮湿,和暗流渗透天穹的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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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底迪:满脸都写着委屈屈和担心。
第十八章 红笺
傅希如出了正月就进了文昌台,顺手把傅希行也往鸿胪寺一塞。这等事做起来甚至无须过卫燎那一关,傅希行也就从宫学里脱身而出,成天到鸿胪寺应卯去了。
他秉性不算坏,又是刚入仕,难免克勤克勉,倒很老实,没多大波澜。相形之下,傅希如的动静就更大一些,头一天就遇上了特意过来和他寒暄的裴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