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
他近日以来其实和户部的人有过接触。天下最重要的事无非三件,钱,粮,兵,如果只是天旱,有的是渠水灌溉,情况还不算太差,可一旦真的发了大水,今年的收成就大受影响。
卫燎在位这几年,赋税不算重,但也很少减免徭役,百姓不算轻松,今年倘使真有天灾,恐怕就只好想办法说服他减轻赋税。这诚然不易,按理也该是户部该说的,可就傅希如看明白的这些人事来说,多半还是要他开口。
卫燎脾气不好,敢于直谏冒犯天威招致自身灾祸的人总是少,何况户部尚书也不是个锐意进取的人。先前没有铨选和春闱的时候,傅希如总以为无人可用这种事待这之后总该有所缓解,其实真到了换完新血,也差不了太多。
他有心自己提起,但这就是越俎代庖,何况事态还不明朗,眼下就提起这些,未免会让尚未稳定的宫中气候又动荡起来,于是也就忍住了。
但愿今年一切平安。
他正停在廊下叹气,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一瞬之间就近在三五步之内,于是惊讶的回过头,却不料只看见一片沉沉的深青,随后被人遮住了眼睛。
植根于来人身上的龙涎香幽幽散发,混合着水气缠绕上来,傅希如始料未及,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被按在廊柱上,一个人埋进了他怀里,一声不吭,只有急促的喘息,随后用力在他腰上抱了一下。
意识到来人不愿意他出声,也不愿意他看见的意图,傅希如既不挣扎,也不反抗,任由一片柔软触感逼近,最后在他的伤疤上描摹一下,又迅速的落到了他的脖颈上,袖子被沉沉往下一拽,随后遮蔽他视线的手就离开了。
傅希如过了片刻,等待凌乱的脚步声消失,才慢慢睁开眼睛,望着身后的来路沉默片刻,去袖子里一摸,见到一方手帕,里头包着的居然是几朵干花,菖蒲和石榴。
谁知道卫燎是怎么弄来的。
傅希如哭笑不得,摇了摇头,又把手帕包了起来,放回了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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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皇后娘娘忧国忧民,心事重重,皇帝陛下玩起了偶像剧套路,还连亲都没有亲上……
唉。
第六十一章 寒芒
公主终于再次驱车出宫,去往已经修建一半的公主府。在钱财上卫燎对她并不吝啬,虽然多半原因是因为她要嫁给他的男人,让卫燎有了一种微妙的报复心理,同时又想给傅希如一种他想给的殊荣。
公主府必将富丽堂皇,正因如此,卫沉蕤得以在其中多说上几句话。但她也已经对自己未来生活的地方没有什么执念了,自从父亲死去那一年她就不再作为公主活着,更不会有真正安稳的生活,这府邸有没有竹林,要不要开辟相对称的两个园林,又是否要挖个新的湖泊,根本不是她应该考虑的事情。
傅希如陪同她,两人共同听着工部负责此事,坐镇的郎中展开一卷堪舆图讲解眼下的进度,彼此之间颇为默契,又十分敬重。
身周的人不少,公主是千金之体,哪怕婚事已经近在咫尺,但也不该被唐突,更不该做出什么失礼的事。
无论旁人怎么看待这桩婚事,但看这两个人相处的平静与雍容,就不免觉得这也是天作之合。历来公主的婚事都由不得自己喜欢,无非是嫁于高门权臣之后,近年来和亲的事逐渐少了,公主们的婚姻多数都不错,至少是一世富贵。
傅希如确实是驸马之中的上选。
看过了堪舆图,卫沉蕤只微笑着表示满意,那工部郎中反而有些忐忑,但委婉的问过几次,卫沉蕤都不说什么,也就退下了。
两人摒退从人,绕着初露端倪的湖泊信步闲走。
卫沉蕤明知一举一动都在卫燎眼中,还要出宫来见他,显然不仅仅是为了要看看正在修建的公主府。
这里原本是一座国公府,还够不上公主的仪制,又迁走了两条街的平民,占了一片山林,远远望去能看见郁郁葱葱,一阵轻风徐来,吹起公主的裙带,她终于站住了:“你以为我想要什么?”
这话没头没尾,却不会有人不懂,傅希如并不吃惊,甚至仍然相当柔和:“总不会是来要谁偿还旧债的。”
欠她的人已经死去,沉睡在高高的山陵之中,虽然说父债子偿,可这规矩并不是到处都适用的,何况,卫沉蕤微微一笑:“愿赌服输,父亲输了,没什么好说的,可我是他的女儿,只好来承继他的遗志。”
她面色并不狰狞,神情却如钢如铁,不可迫近,更不可转移,静静凝视着未来丈夫的脸,坦白的陈述一个事实:“你知道当今陛下令人失望。”
虽然他若是明君,卫沉蕤也不会就此俯首称臣,但他真是明君,就更不会给卫沉蕤可乘之机。
“守成已然不够了,”卫沉蕤望着尚未装饰亭台楼阁和沿岸花卉树木,因此显得苍茫又粗犷的湖面,轻声指点天下:“自从皇祖父意图裁撤州牧不成,你就该看得出来,只能用雷霆手段。一代英主是何其难得,但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疲敝天下重振精神。谁家不是弓马得来的天下,又用弓马去守?皇叔性情执拗又暴烈,原本该是个很好的人选,可他却昏了头。”
她再也不故作什么意味深长,镇定又冷酷,收敛了一切柔软的表象,径直吐露心声,批点与自己关系密切,血浓于水的两代帝王:“你与他关系匪浅,自然也看得出来。你须得拥抱权力,与它融为一体,又不被它吞噬,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
“皇叔他想要的太多,执念深重,又不能真的抽身而出,多疑到疑心你,冒进到屠戮手足,是在逼退他身边真正有所助益的人,借用一股浑浊的权势,去剪除天下的杂草。可是这样暴戾,你怎么知道不会剪除掉禾苗呢?”
她如此切中要害,却也十分诚恳,说完才扭头望着自己未来的驸马:“你就当我这是在延揽他的心腹,他的情人,但也该知道我的意思。或许再过十几年,他也能长成真正的帝王,是天下所需要的那种,然而眼下天下究竟有多少危机,你我都心知肚明。”
“自古以来,天下更易俱都如此,我也不过是熙熙攘攘的其中之一。”
公主终于说完了这番话,傅希如却迟迟没有回答。
自她开口,他就陷入沉默之中,虽然对公主要说的话有所预料,然而听她如此鞭辟入里的剖析,傅希如也不会觉得轻松。他究竟很沉得住气,只是默不作声的听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公主耐心的等待。
“这对殿下,只会更难。”
最后他深思熟虑,居然这样说。
公主被逗笑了,像个少女一样露出只有一个的梨涡,甚至有几分愉悦:“你是想说,我只是个女人?”
傅希如凝视着她,明知她正评估自己的分量,于是也毫不动摇,同样评估着她。
她确实是个女人,有该有的一切,美貌,娇嗔,足够叫人为她痴情,要安稳一生并没有那么不容易,但她偏偏不以为该选择的是那条更容易的路,胼手砥足,要来争,来抢,比他更彻底的做个逆臣贼子。
“不……”傅希如试图找出自己真正想说的话,卫沉蕤对他已经十足坦诚,毫无矫饰,他也只好以此为报:“只是殿下应该明白,这条路要舍弃什么。”
卫沉蕤显然并不因此就觉得被他冒犯,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小臂上,是沉甸甸的分量,也是她的决绝:“你所顾虑的,我全然明白,只是你该想想,从郡主到公主,从长安到房州,你猜猜看,我是怎么做到收拢负罪父亲的旧部,又是怎么安然无恙,怎么联络到你,怎么知道……你能为我所用?”
她说得直白,已经接近威胁,不过傅希如很快明白了什么。公主的权势与他不同,也与朝臣不同,她植根在皇室最中心,所得到的力量其实和卫燎同源,要是比较资格,其实他们都差不多,对于宗室,对于天下,也并不难接受。
正因她是庞大树冠上的分支之一,才能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力量一直绵延到今日。
但其实她要说明的是,她早有这种勇气,也早下定了决心。
傅希如在这样的谈话里始终不能松懈,但也不过分紧绷,他移开视线往湖上远眺:“殿下确实有罕见的心性。”
语气并不过分吃惊,也足够真诚。
卫沉蕤随着他眺望,突然用另一种语气提起卫燎:“倘若你是担心皇叔,我可以答应你,不会杀他。”
傅希如侧头看了她一眼,淡淡的否定:“殿下不会做这种愚蠢的事,因此,臣只有一个请求。”
公主回望着他,露出蚀刻在面容上的微笑,笃定而沉稳。
她的成竹在胸,并不是因为对傅希如知之甚多,而是知道傅希如对天下大势知之甚多,冒进迟早会毁了卫燎,也早就毁掉了他和傅希如之间的不相疑,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理由和仇恨,可以驱使情人反目,可以令心腹背叛。
对傅希如,她只查出一件事,就叫他们彻底分裂了。
世上不是只有一个人知道,傅希如的父亲,开国郡公是怎么死于一潭浑水一样的政斗中,但她能找出详实的证据,送到傅希如面前。
她不惮于运用这样的手段。
原本说出这种承诺也不过是一种试探,让她意外的是,傅希如的反应不在她预料之内,冷静的叫人害怕,也直白的叫人畏惧。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傅希如紧紧地攫住了她的视线,迫使她明白他所说的一字一句:“让我来动手。”
卫沉蕤无声的张大了眼睛。
她没有料到的是,无论爱恨,傅希如投注在卫燎身上的,都比她以为的深沉。年少相知并不是一切事情的理由,与这人合作,正如同傅希如勾结她一样,对彼此都算得上是与虎谋皮。
谈完秘密,傅希如照旧和公主一起出去,送她回宫。车驾已经套好,等在门外。卫沉蕤的从人不多,有一队宫中的戍卫,是为了净街,但已经十分简素。
这一行人之外,叫卫沉蕤突然站住脚的,是一个骑着马,逆着夕阳等候她的人。
傅希如只用了片刻就认出对方的身份,旋即对公主道:“臣去告诉车驾与随从,叫他们在巷外等候。”
他天然如此善解人意,甚至不需要问一问卫沉蕤是否愿意和这个人说几句话,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那匹骏马被丝缰牵扯,往后退了几步,让公主的车驾和从人先过去了,傅希如也随之出去,将这寂静全部让给公主和这个不速之客。
他好似带着满背的风霜,下了马,一步一步走过来,在咫尺之外站住了,艰难的开口:“……殿下。”
卫沉蕤默不作声,忽然抬头看了一眼垂挂在天幕上的夕阳,长长叹了一口气。她下意识的摩挲着手里的扇柄,借此叫自己冷静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后退了几步,微微低头,收敛了神情回应他:“将军。”
时光一瞬间回到许多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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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公主:复仇者小队,集合!
潘妃:超级奶妈,集合!
卫燎:?????咩咩咩?
第六十二章 迫近
是杜预。
现在四下无人,不会被探知心意,但即使如此,卫沉蕤也无法对自己承认,她曾经期待过的一切,都由这个人代表。她早已脱胎换骨,而这个人,也不会和她有什么关系了。
她神态矜持,面容极力平静,拒绝的姿态做得十分明显:“将军孤身前来,十分不妥,天色已经很晚,是时候回宫了。”
随即迈步上前走去,杜预原本并没有要阻拦的意思,甚至下意识的让开了道路,紧接着又突然反悔,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