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
两人一直走到几重门外,有人备好了马——卫燎早就吩咐了。
四下寂静无人,微风吹动细细的草茎,卫燎看过满目盛夏风景,把手里的缰绳递给他:“去吧。”
真要分别,是如此容易。
行不得啊,哥哥。
傅希如接过丝缰,露出几分欲言又止。卫燎心里一跳,不知道他还要怎么捅出最后一刀,却见傅希如叹息一声,倾身过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唤:“陛下……”
卫燎默然不语,僵立不动。
“其实……”傅希如似乎执意要提起旧事:“其实,当年你我,确实都太过莽撞,可有时候,世上只有一条路,只能走下去。”
卫燎动了动嘴唇,想说我已经知道你的路是什么了,和我并非同道,就不要再提,傅希如却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意料之外的过来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吻,如同蝶翼一样轻盈,却比世上所有的蜜糖都甜,一瞬间万物可以失色,只剩下这瞬间相触。
好似时间静止,风不再吹,树不再摇,水不流淌,鸟不啼鸣,唯有如此,才能留住这一刻。
一触及分,卫燎抬起手,要抓住他,傅希如却后退一步,用一种清明的可怕,又含着深深未竟之意不肯吐露的苦痛的眼神看一看他,翻身上马:“陛下不必原谅我。”
是生是死,是胜是败,都来吧。
狂风暴雨将席卷天下,到了那一刻,再见面吧。
傅希如一去,卫燎就秘密召见了禁军中的谢翊之。二人在夜间会面。
“消息属实么?”
卫燎的脸在灯下是阴沉的。
谢翊之跪在殿下,头也不抬:“确实是,留守京中者,多是心思摇动了。”
卫燎似笑非笑,斜倚在软榻上,低声自言自语:“我是知道她的本事的,未尝还是小觑了。能鼓动禁军着实不易,若非早防备着她,真不知道今日是谁的长安。”
谢翊之一声不吭。
卫燎出过一回神,望着烛火,接着问:“还是探问不出他的心意么?听闻你二人情谊深厚,堪称刎颈之交,怎么还没到要死的时候,就连对方的心思都不知道了?”
这个他是谁,自然不用多费口舌。
谢翊之这才抬头,神情凝重,是挫败的样子,然而也很坦荡:“琴荪为人,守口如瓶,谨慎入微,且事关陛下,他一向不肯多说,臣多探问只怕露了行迹,总没有机会。”
卫燎说话虽然严厉,却不生气,闻言若有所思:“傅希行呢?”
谢翊之也摇头:“他更不可能知道。琴荪视这个弟弟如同孩子,断不可能谋逆也与他共商。”
其实这事并非不好解释,只是不好直说。于傅希如这样的人而言,关乎情字的,绝难出口。他越是珍重,就越不愿意说,哪怕是卫燎,其实也没有听过他多少情话。
也可能说是说过的,不过太久远,如同上辈子一样,也就忘记了。
卫燎凝视着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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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鹧鸪文化兴起蛮早的,而且这话也挺虐的,行不得也哥哥,肯定最后还是走了。
这章就是吻别我最喜欢,有没有感觉到一种温柔?
第九十五章 风急
傅希如一走,卫燎就放出养病的风声,连带陆终的病况,也一起放了出去。理由都是现成的,陆终年事已高,卫燎积劳成疾。
外头的人既然已经知道行宫必然有事,自然不会相信这两个理由,一时间风起云涌之中,行宫宛如世外桃源,古怪的照旧岿然不动。卫燎已经明说要养病,自然今年回銮就迟慢,一直过了八月,还没有起驾的动静,越发令人肯定,一定有事发生。
何况傅希如自探病回京之后,居然再没有留宿行宫,只来往于骊山和行宫之间,其他人更不可能猜得到他的心思,有认为这是卫燎密旨的,有认为这是他失去帝宠的征兆的,各有各的盘算和主意。
多少暗涌都在长安,卫燎身居行宫,反而可以掩耳盗铃,假装什么风声都未曾制造。
他的伤势等到回来的时候其实就已经不重,只留下很深一道疤,正慢慢愈合。只是偶尔想起,觉得十分可笑,又十分可惜。
等到我体味你从前感受的时候,从前也就涓滴不剩,全都干涸。
其实即便号称养病,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只是不大规律了。眼见他再次失眠,紫琼也跟着心事重重。她看不到全局,却很熟悉卫燎的作风,知道他心里有事,越发不肯离开他——卫燎又提过一次要打发她出宫的事,说要给她定一门亲事。
紫琼决然不肯。她也什么都不说,二人都端着一张倔强的脸,进进出出,没有两天,卫燎也就打消了念头。
他其实也知道,覆巢之下无有完卵,无论是紫琼还是承明,都和他的命运,决心,紧紧联系在一起,试图为他们安排一个去处是毫无作用的,索性也不再想。
引蛇出洞,须得有耐心,他眼下最关心的除了卫沉蕤的动向,就是边关的战事。
国库不丰,他的内帑其实也没有多少钱,正好趁着养病,厉行节俭,带动朝中的风气。哥舒瑜算是历练出来了,能当大用,再启用几个老将,虽然眼见一两年内是不可能海清河晏天下太平,但也能平平稳稳的过去。
自他登基到现在,最大的考验也就是这一次了。
因陆终还没有卸任,仍旧是中书令,卫燎就启用了他这一系的白季庚。裴秘也算有人节制,朝中照旧井井有条。虽然也有人把白季庚当做傅希如第二看待,不过这想法究竟很荒唐。白季庚侍奉帝侧,但并不留宿,也没有特殊的赏赐。像卫燎这样丝毫不介意他人目光的人,倘使真的宠爱谁,总是不惮于给人看的。
不过这纯属胡乱揣测,卫燎自己心里就很清楚,他真心宠爱傅希如,也未曾答应不能答应的请求,更许久没有真的宠爱他给别人看过了。
给白季庚披上一张虎皮,有助于接下来的事,因此他也默许了,任凭旁人去猜测。左右太子已经有了,后宫的消息又难以透到外面去,连贵妃与公主的通信,他也过目,就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了。
在他意料之外的是贵妃确实与公主始终保持联系。
其实潘妃天真,人也年轻,两人虽然没有什么情爱,但卫燎看她总觉得仿佛看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不大愿意让她遭遇太多阴私,更遑论谋朝篡位这种大事。
可又非用到她不可。
好在贵妃很聪明,话不用说透,她就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赤红剔透的石榴子滚落,好似裙裾上的红宝石,盈盈有光,秋风飒飒穿户而过,天色澄清透明,犹如琉璃。
“公主……真的是公主?”
其实她知道的也并不多,白鹿台的宴会是君臣之宴,那夜虽然动静很大,然而与后宫无关,卫燎掐得紧,整个行宫动荡,她也只能和婕妤互相安慰,许是没有大事的。
而后卫燎装病,又不要人侍疾,军情密奏一封封的进来,行宫也肃杀,贵妃不是没有得用的人手,然而她更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能动作,于是硬是按下了,只专心照顾太子,直到卫燎宣她过来,头一句话就是让她与公主写信时谨慎些。
行宫与长安消息不通也好有一两个月了,还是为了先前的事,卫沉蕤倒是写信过来,不过也只是闲谈和问候,贵妃接了,却没能送出去回信。
如果她是皇后,那倒是容易,体同天王,另有个说法,然而毕竟不是,也不好强要人送信。行宫里的风波还没有平息,这种时候是一动不如一静的。
等情势稳定,提起笔来,正准备写封回信的时候,却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她聪明,即使不敢置信,也到底迅速明白了卫燎的意思。
卫燎临死前,总要晋封一个皇后以稳定后宫局势的,虽然婕妤有子,但贵妃贵重,二选其一,还是贵妃好些。这等考量不能和贵妃提,但卫燎确实有心历练历练她的心性,就从公主的事开始也不差。
宫中女人按理来说,是天下最尊贵的了,但却没什么机会交几个朋友。贵妃和公主毕竟有同住之谊,当时彼此身份差不多,于是关系也就不错。她对外面的事知之不多,虽然猜得到近来很不平静,但怎么也不会希望这事与公主有关。
脱口而问,卫燎面不改色,看他神态贵妃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惶然无措,困坐了一会,拿不准主意自己是追问的好,还是不追问的好,再想起近来果然没有听过傅希如的消息,越发察觉兹事体大,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想了想,还是问了:“那么……信该怎么写?这样的事,行宫门禁也森严了,恐怕也不好写的频繁。”
卫燎一向就觉得,贵妃其实不像是聪明,反而像是一种天生的嗅觉,本能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鲜少选错过路。毫不讳言的说,她因姑母而入宫,但之后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也好有五六年,再蠢的人,于深宫之中都能历练出来。
他心中虽然有几分赞许,也放下几分担忧警惕,脸上却并不显露,还是一副病容,笃定而温声软语:“就写你要侍疾,十分忙碌,太子只好给婕妤照顾。”
潘妃平日里忙的也不过是后宫的事务,带带孩子,和婕妤作伴罢了。现在卫燎没有新宠,连拈酸吃醋也没有,原本是很平静的。可是倘若卫燎真的遭逢意外,要她侍疾,那就要忙碌起来了。
既然本来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以忧心忡忡的形象透露给公主这个消息,也在情理之中。
她听得明白,只停滞片刻,就低头应道:“是。”
卫燎跟她说完话也觉得累了,问过两句太子的事,就见贵妃仍旧有话要说,用疑问的眼神一看,她就说了半句话:“真是公主,那她……”
她毕竟没见过皇家子嗣自相残杀的事,心还是很软的,又总觉得与公主有些微妙的同病相怜,想说即使真是公主,也求卫燎饶她一命,将要出口又想起来,公主本就是废太子的女儿,早被饶过一命了。
何况她的立场其实和公主并不相同,为她求情不够理直气壮,于是又想问问倘使是真的,该如何处置公主。可谋逆大罪十恶不赦,必然是死路一条,又没有必要问了。
卫燎看着她:“嗯?”
贵妃低头不语。
她心里难受,实在太正常,卫燎也不追问,往软榻上倒去,疲惫的阖上眼帘,低声道:“你就守着承明吧,照顾好他。”
这是贵妃的立身之本。
她低低答应一声,低头出去了。
卫沉蕤等候消息,确实等候了许久。行宫的传闻断断续续,真能面圣的人却越来越少。先前卫燎称病,傅希如却说自己走的时候还没看到卫燎露出颓势,虽然有御医出入长生殿,但具体情形是不知道的。
她生来谨慎,又耐住性子等待着。
一进八月,天气转凉,按理早该回銮,今年却仿佛要扎根在行宫一样,一点动静也不见,卫燎也中了毒的说法就显得可信多了。
最后一条印证猜测的消息是贵妃的信。
住在宫里不短时间,卫沉蕤是知道的,军国大事贵妃一概不知。卫燎喜欢的就是她天真而无忧无虑,还会恃宠而骄,自然不可能给她知道这从头到尾的事,然而倘若他真的露了颓势,总有用得到贵妃的时候。
贵妃不谙世事,却至关重要,这一封信,就暴露了最重要的消息。卫沉蕤看到,又找来傅希如:“看来是真的了。”
傅希如也拿过信看过,颔首:“确实。原以为陛下用御医是因为先前负伤,如今看来病情缠绵……”沉吟片刻,轻飘飘的道:“是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