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男后
黄昏时分,楚北渚已经喝尽了壶中的茶,他手中把玩着一个茶碗,掩盖着内心的紧张。
唤来店家结账后,楚北渚最后回忆了一遍进宫的路线,踏出了茶馆。
为了皇城的安全,皇宫的外围寸草不生,一片空旷,连一只苍蝇的靠近都能清清楚楚地被看见,因此任你速度再快,轻功再好,也不可能在外墙和各门守卫的众目睽睽之下翻墙而入。
但楚北渚发现了另外一个进宫的方法。
此时,楚北渚正借着一处民居隐藏着身形,这里是皇宫向外运送垃圾的驴车车停靠的地方。
说是驴车,不过是两头驴子拉着一个板车,板车上紧密地摆放着盛装垃圾的木桶,而这是唯一一驾不装载任何东西进入皇宫的车辆。
这架驴车车每晚进入皇宫时都会受到盘查,然而盘查时一般只会查看车下是否藏了人,木桶由于体积太小,不会有人多此一举去翻看。
此时赶车人尚未到来,楚北渚在黑暗中翻上了板车,只听几声清脆的关节声响,他的四肢关节极度扭曲,随后整个人仿佛没有骨头一般滑进了桶中。
看似只能装进一个小孩子的木桶此时装下了楚北渚整个人,他用缩骨的方法,生生将自己塞进了里面。
刚在桶中藏好不久,赶车的人就匆匆赶到,驾起马车向皇宫赶去。
这一路的路线楚北渚已经熟记,凭借对转弯的感觉,楚北渚大致能判断现在身处的位置。
但这一路对他来说则是巨大的煎熬,缩骨功主要靠的是卸下关节,因此车的每一个极小的颠簸反映到关节处,都会产生极大的疼痛。
就在楚北渚觉得关节已经疼到难以忍受时,马车开始减速,最终停在内宫诸监西角门,已经有直殿监的小典簿等在这里,带着车夫去装废料。
趁着车夫走远,楚北渚飞快地接上关节,跃上车边的柳树,将身影隐藏在树冠中。
待马车离开后,关节的疼痛稍缓,他四下望去,远处内宫中不时有一道道黑影略过,尤以晏清殿为甚,整个宫殿被暗卫织成的密不透风的网所笼罩,找不到一点点空隙。
楚北渚熟练地避开巡夜的小宦官,按照记忆来到了一处简陋的住所,这里面住的宦官于今天黄昏入宫,用过晚膳听过教导后就被赶来睡觉,彼此之间尚无交流,也是楚北渚唯一能冒充的一批人。
等了不到一刻钟,房间的门被轻声推开,一个小宦官起夜如厕,楚北渚跟着他一路来到茅厕,小宦官都没有发现。
在小宦官要如厕的一瞬间,楚北渚从上方跃到他身上,在背后勒颈断骨,小宦官甚至没有一点挣扎就断了气,楚北渚飞快地互换两人的衣服,将穿着尸体扔进枯井。
这一切做完,月亮只不过走过了一点点的距离。楚北渚则穿着宦官的衣服走回屋内,屋里是一张通铺,睡着十多个人,这一会功夫,空出来的位子已经被旁边人伸出来的手脚占据,楚北渚爬上床,轻手轻脚地躺在小宦官原来的位子上。
这批入宫的宦官均是罪奴,因此年龄偏大,楚北渚二十六岁的年纪混在其间毫无违和。
也正因他们的罪奴之身,他们将会直接分配到各监各司,做最苦最累的活计,因为不会见到主子,因此不会有人教给他们礼仪,明早各监的公公就会来这里,像挑牲口一样,将他们一一挑走。
他们现在所处的屋子这几乎是内宫诸监最破旧的一间,窗纸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窗框在吱呀作响,房顶露出的缝隙十分明显,甚至能透过月光。
正巧月光穿过残破的屋顶落在楚北渚的手上,他伸手轻轻一抓,将月光收在掌心。
安稳地进了宫,至于何时能接触到盛衡,就要看造化了。
楚北渚实在不知自己的造化是好是坏,因为他在入宫的第三天就见到了盛衡,还被盛衡一路带进了晏清宫,安排进了御前监。
与楚北渚的初见实属盛衡的处心积虑。
御前监太监兼内宫总管崔安海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陛下,柳指挥使求见。”
飞龙卫有皇帝盛衡亲授的“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之权”,作为飞龙卫都指挥使的柳无意更加有直进西华门的权利,因此在这日黄昏柳无意求见时,盛衡毫不惊讶。
官员面圣均是在晏清殿的东偏殿,盛衡打理好常服来到偏殿时,柳无意已经在此跪候。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柳无意已经算是近臣,因此盛衡在他面前没有刻意威严起来,只是随意地抬抬手:“平身赐座。”
“臣有要事禀告。”
“你哪件事不是要事?”盛衡啜了一口茶水,“说。”
柳无意噎了一下,但显然已经习惯了,很快反应过来:“禀陛下,梨雨堂杀手楚北渚于三日前随新一批宦官进宫,此时正分配于直殿监,负责洒扫御花园西回廊。”
盛衡还未有反应,旁边的崔安海一下子就被冷汗浸透了,作为内宫总管,十二监新入的宦官宫女均由他负责,虽然他不会挨个人验身,但是出了事情,第一个问责的就是他。
崔安海甚至顾不得给柳无意个白眼,“哐”的一声跪了下来:“奴才有罪!还请陛下给奴才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啊!陛下!”
崔安海侍候过三朝皇帝,实属内侍中的三朝元老,年近花甲,头发已经白了一半,此时狠狠一跪,在铺着地毯的地面砸出一声闷响。
盛衡听了这咚的一声,觉得自己的膝盖也疼了一下:“崔公公先起来,这事也不全是你的责任,现在将那贼人抓出来才是第一要务。”
又是“哐”的一声,这次跪下的是柳无意:“臣罪该万死,一切都是臣守卫疏忽的责任,臣有罪!臣罪该万死。”
武将的词汇还是匮乏啊,盛衡对这跪法已经麻木了,内心想着,要是那帮酸儒文臣,能说一刻钟不带重样的。
“行了,都起来,”盛衡烦躁地皱起了眉,“柳无意,朕限你三日,抓到那贼子,最好活捉。”
“谢陛下开恩,谢陛下,臣一定不辱使命。”柳无意又咣咣磕了几个头,个个见响。
柳无意后退着要离开偏殿,刚走到门口时,盛衡突然将他叫住:“柳卿稍等。”
柳无意又连滚带爬地回来了,但是许久没有听到盛衡说话,他大不敬地悄悄抬起眼皮,看到盛衡微仰着头,眼睛半眯,眼神平视,稍稍嘟起嘴,时不时还小幅度地点点头。
一看到盛衡这幅表情,柳无意心道要坏。
上上次盛衡露出这样的表情,柳无意亲自去前左相的家中喂了两个月的马,才找到左相家中藏匿银子的地方,最后贪官伏法,抄家抄没的银两直接给三大营的盔甲全换了一遍。
上次盛衡露出这样的表情,崔安海的徒弟去给贵妃洗了两个月的脚,发现了贵妃私下联系了苗疆蛊师要给陛下下蛊,最后贵妃直接赐死,皇后也关进了冷宫。
这次遭殃的会是谁呢?柳无意的内心又好奇又害怕盛衡还有别的花招。
“就搞梨雨堂。”盛衡掷地有声。
☆、伴驾
盛衡是个明君,在驾崩后会被称为千古一帝的那种明君。
作为梁朝第四位皇帝,至今即位十年,已经把前三位皇帝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前周朝末年,皇族式微,世家盛家把持朝政,梁高祖挟天子以令诸侯,最终逼得周朝小皇帝下诏禅位,梁朝自此开国。
许是因为一家独大期间,梁高祖干了太多坏事,因此当上皇帝没几年就一命呜呼,由梁仁宗即位。与父亲不同,梁仁宗是个软弱善良的人,但经过开国的一片混乱后,梁朝正需要这样一个皇帝,来让天下百姓休养生息,唯一不幸的是,好人不长命,登基次年春,梁仁宗就因肺痨驾崩,甚至连年号都没来得及改。
此后登基的是盛衡的父亲梁敬宗,梁敬宗其人唯一的毛病就是懒,这毛病在普通百姓人家就是个无伤大雅的小缺点,但放在皇家就变成了祸国殃民的大问题。梁敬宗在位期间,大朝会改成了一旬一次,即便这样仍总是称病不早朝,小朝会更是能省则省,折子一律交给司礼监批红,大小事均交给两相九卿定夺。
梁敬宗在位十三年,权臣把持朝政,宦官当权,大梁几乎被祸害得乌烟瘴气。但梁敬宗又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重病时期曾对近臣说过,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事就是生下了盛衡,并将他立为太子。
因此盛衡的登基是被寄予了厚望的。
盛衡十七岁登基,登基第一件事是或杀或免了一批弄权的宦官,这在当时大快人心,甚至有七十多岁的老御史因为过于激动而在朝堂上猝死。
第二件事是提拔了一批年轻且骁勇善战的武将,同时建立起飞龙卫,随后御驾亲征一举收复西南失地,同时建立海防,阻挡倭寇。
第三件事则是清理贪官,两相九卿就落马了一半有余。
这三件事只花费了盛衡十年时间,但是却拯救了大梁至少一百年的命数,如今盛衡在民间威望极高,百姓们遇事不拜神佛只拜皇帝。
盛衡最有心继续开疆辟土,但他也心知此时百姓需要的是和平的环境,少赋税少兵役,但他满腔热血无处发泄,因此盯上了贸贸然闯进皇宫的小老鼠。
柳无意虽然知道盛衡常年不按常理出牌,但也没想到这次竟想出了这样一个法子,他死谏不成,只能战战兢兢地跟在盛衡后面,在一个黄昏假装闲逛一样来到了御花园。
自从赐死了贵妃,软禁了皇后,盛衡的后宫几乎空无一人,只有两个五年前就被选上来的秀女苦苦撑着场面,因此这御花园平日空旷得很,西回廊更是常年无人问津。
盛衡一路赏着花就“随意”地走到了西回廊,示意开路的宦官噤声后,他远远地看向西回廊内部,在他的视线尽头,一个瘦弱的身影在西回廊的尽头,正弯腰擦拭着廊柱低端。
知道内情的柳无意紧张得手心中都是汗水,飞龙卫专精各种情报,因此楚北渚的名字对他来说是如雷贯耳,他知道就眼前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太监,能在眨眼之间以一百种方式取下你的首级。
柳无意下意识地将手按在剑柄上,随时准备拔剑出鞘,但看盛衡却不以为意,不见丝毫紧张。
就在此时前方的身影动了,他一手扶着腰,另一手撑着廊柱一点点地直起身,可能是蹲的过久,他起身到一半,将头靠在廊柱上就不动了。
“就是他?楚北渚?”盛衡因为离得远,因此看的不甚清楚,他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柳无意。
“回陛下,千真万确,此人就是杀手楚北渚。”
盛衡似乎还是不敢相信:“这真的是吗……感觉像是个在掏茅厕的小可怜儿?”
“咳,咳咳,”崔安海适时地提醒盛衡他的言语不太妥当。
柳无意也被盛衡的形容惊到了,但神奇的是,当他再抬头看去时,楚北渚的身影已经不再可怖,而仿佛真的变成盛衡说的那啥的小可怜儿了。
楚北渚当然不知道盛衡如何编排他,他有积年累月的腰伤,平时尚且会时时犯疼,更何况连着跪在地上擦了三个时辰的廊柱。
盛衡看到的那一幕正是他准备起身时,瞬间觉得腰一动也不能动,仿佛有千万根针刺在腰部的感觉让他痛苦万分,因此只能保持半弯腰的姿势靠在廊柱上,等着慢慢恢复。
“走吧,柳指挥使,”盛衡还是觉得见到楚北渚的第一面十分不像回事:“量他现在有再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了,去会会这个第一杀手。”
“陛下出行——回——避——”宦官尖细的嗓音十分有穿透力,楚北渚听见这声音的瞬间竟有些慌,他本以为自己要处心积虑经营一段时间,才能见到盛衡,但没想到盛衡竟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
但同时楚北渚现在毫无准备,以防万一甚至连匕首都没有带在身上,想在飞龙卫层层护卫下接近盛衡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他第一反应竟是想逃。
很快楚北渚就找回了理智,他退到回廊外面的地上,面朝盛衡的方向跪了下去,将头深深地埋下去,并趁此机会飞快地伸了一下腰,缓解了一丝腰痛。
盛衡始终盯着楚北渚,因此也没有错过他伸腰的动作,这下他终于被逗乐了,“噗嗤”一声笑出来,众人皆不知盛衡在笑什么,因此不敢接茬。而盛衡只觉得刚刚楚北渚伸腰的那一下,让他想起了一位太妃养的猫,那只猫喜欢在太阳下趴着,时不时伸个懒腰,而楚北渚刚才的动作竟和那只猫完全重合了。
楚北渚缩成一团的身影,在地面的影子也是小小一团,赵景祁一路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仿佛真的只是最普通不过的经过,但心里已经泛起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