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知错
地上的雪已经积了几寸,轮椅已不再那么好推,承贵双手着力,轱辘压在雪上磨出一阵细密的声响。
雪越下越大,晏适容苍白冰冷的手捂紧了包裹,命承贵将他继续推着。
亭子里,江月看见晏适容慢慢地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忍不住轻声叹道:“是啊……”
然而风雪太盛,并无人能听到。
也许,她本就不是要说与谁听。
晏适容眺望宫墙以外的顺华街方向,那处大抵已是火光映天。他虽然身量单薄削瘦,又是坐在轮椅上,但背脊依然挺拔而笔直,一点丹红在额间艳艳招摇。
他仍旧微笑着,波澜无惊地进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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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错之有
广阔的大殿一如往常富丽堂皇,晏适容的轮椅在殿前停了停。
手上的东西握得死紧,他眯眼看了看高大而威严的柱子,却并没有着急进去。
承贵便也停了下来,同他一道打量着这辉煌而壮丽的宫殿,不禁打了个冷颤。
里面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殿外,是晏清——
“进来。”
承贵只好推着他,轮子轻轻轧过白玉铺就的地面,留下两行因雪化开而依附在车轮上的污浊。
晏清却并未计较,今日的他心情很好似的,给晏适容递了杯热茶,对周围道:“退下。”
宫人们鱼贯而出,唯独承贵好似放心不下,一边磨蹭着脚步,一边伸头望着。晏清阴沉的眸光望他一眼,承贵连忙低下头,退了出去。
晏适容掀开盖子,茶香氤氲,稍稍吹了吹,白气散开,露出碧绿的茶色,微微抿了口,热腾的清香便从口齿间淌进了胃里。
他淡淡道:“皇兄的茶果然是极好的。”
晏清眉梢的雪意便像是漾开了,拨了拨自己手中的茶盖,轻抿一口:“去见过他了?”
晏适容长睫轻颤,手一顿,回忆起薛措在无生牢中的那副模样,心也像是被那荆棘尾给抽裂了。
杯盏碰出一声清脆而微小的声音,惹得晏清将眉头皱紧了。
“别作出那副样子,朕不喜欢看。”他眸光深深,语气含着怒:“为了条狗便摆出这副窝囊不堪的样子,要生不死,愧为晏家子孙。”
晏适容怔怔地看着晏清,转动轮子往前了两步,移到了他的面前,仰脸直视着他,认真纠正说:“薛措不是狗。”
晏清冷哼:“你这又是为他求情?”
“不是。臣弟只是想到了小时候一些事情。”
提到小时候,晏清才稍稍舒怀,眸光也柔和不少,只当晏适容是在说软话。他道:“你啊,当年可真够不让人省心的,仗着有父皇母后疼爱,在宫里为非作歹,人人看着你也头疼得紧。”
“皇兄也头疼么?”
“头疼。恨不得你滚得远远的才好。”
虽是这样说,可宫里人人都说太子疼六皇子疼得紧。
晏适容笑了,苍白的唇咧了开来。
当时他确实是个泼皮小无赖,仗着一张俊脸同一点点小聪明在宫里招摇过市。依着他还好说,若是不依他,他便围着你转,和小跟屁虫似的磨着你,你便只得缴械投降。
一张字帖写成个鬼画符,晏清照例是不许他用午膳的,谁求都没用。他哭闹无果,便搬个小板凳在东宫有一嗓子没一嗓子喊:“太子哥哥六儿饿啦!”
“……”
“六儿饿啦!饿啦!”
“……”
“要吃小豆糕!荷叶鸡!珍珠丸!……”
“……”
“六儿嘴巴喊干了!要喝果子茶!”
“……”
晏清不发话,谁都不敢给晏适容准备吃的,谁也不敢请晏适容腾地儿,任晏适容把爱吃的御膳名儿给报一遍,样子很是为难。
没有人忍心拒绝撅着嘴泫然欲泣的晏适容,一个个伸头在里屋张望,并把门窗悄悄打开,使得里头能清楚听见外面六皇子的大吵大闹。
晏清心情便像是大好,召来平望,吩咐道:“再过半个时辰,等他饿得没力气喊了,叫小厨房给他端些点心,要甜的。”
平望道:“薛公子来了。”
“薛措?”
“薛公子带六皇子去用午膳了。”
晏清放下笔,应了声:“知道了。”
提笔写下两个字,怎么看怎么不满意,晏清将纸揉做一团,随手丢了出去,人也走到了外头。却正好看见晏适容吃着糖葫芦,笑眯眯同薛措道:“藏玉哥哥最好啦。”
薛措不知道同他说了什么,他的眼睛亮晶晶,点头如捣蒜:“要吃!要吃!”
晏清看着两人离开东宫,却是轻笑一声,拾起地上的纸团,铺平在桌上。
皱巴巴的纸张便恰似他那时的心境。
好像后来晏适容便没再总是“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地唤着他,中了须弥花毒后,两人便更加生分了。
晏适容拿帕子堵住唇,边咳边笑:“说来,那时还真是天真烂漫不识愁滋味啊。”
晏清不动声色地睨他一眼,将他推到火炉边,“后来识愁了?”
最后一字落得很轻,飘渺得像是晏适容手中捧着的快要散尽一袅茶烟。与其说晏清是在问他,倒不如是心底里的一声喟叹罢了。
“后来识了,”晏适容点头,看着晏清,轻飘飘道:“十岁时您派人将臣弟推进须弥花丛中,臣弟讶然恍惚之间便识得了那愁滋味。”
晏清站在一旁,一手抓握杯沿,一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着青白,却始终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人都道三皇子心狠手辣残害手足,可晏适容心里门儿清,不过是借刀杀人罢了。
三皇子动了晏清不该碰的宝贝,是应该要付出代价的。
只不过,那代价甚是惨烈,竟是将无辜的晏适容也拉了进去,使他中了须弥花毒。
他们的父皇只有涉及到晏适容的事才能分外紧张,才会从重处罚三皇子。
一举数得,晏适容这病恹恹的身子后来即便是有心同他争位也无力去坐。
晏适容苦笑一下:“只是臣弟自问并未肖想过这张龙椅,为何皇兄却从来不肯予臣弟半分信任?”
“那你为何不早点找朕来说?”晏清咽下一口气,眉眼犹沾着怒气:“你可知朕一直在等你?是朕故意派人将你引入须弥花台,再狠心将你推下。也是朕在你搬出宫后仍不放心,不准你回封地,还利用回春神医来牵制你。”晏清握杯沿的那只手轻轻颤抖着,凉声说:“朕,就是不信你。”
晏适容看着晏清,低声道:“皇兄……”
哪知晏清听了这两字却更为光火,只听他咬牙切齿怒气沉沉道:“明明你的兄长就在眼前,每天却还要巴巴地唤一条狗叫哥哥!”他竭力忍住怒气,欲推动晏适容的轮椅:“你现在回府,朕能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晏适容笑笑,乌黑的眼睛里透着星子的亮光:“臣弟已经回不去了……”
晏清的手一停,听见平望在殿外哀声禀报说:“皇上!刚刚巡防营的将军来报,说是顺华街走水了,整个王爷府都被烧着了!”
晏清胸口闷涨,眼里的怒火便像是压不住了似的。
晏适容却轻轻地笑了,“臣弟,已是回不去了。”
晏清再是忍不住,将手上的茶杯朝殿门外掷出,茶杯打在白玉地上裂出一声脆响,立即四分五裂地绽开了。
晏清怒不可遏地吼道:“晏适容!”
晏适容撑着双手,从轮椅上起来,摔到了地上,匍匐在地,保持着长拜的姿态:“求皇上饶薛措一命。”
“回春神医已死,臣弟自知寿命无多。”晏适容忍不住喷出一口血来,强撑着打开手边的红锦包裹,拿出拇指大精致的虎纹玉符:“这虎符是父皇当年留给臣弟的最后一道屏障,可调九州地方军。臣弟愿献给皇上,助皇上削藩。”
晏清却是不接,只听晏适容从旁摸出一块金牌道:“这免死金牌也是当年父皇怕臣弟有朝一日会触怒圣颜留臣弟的。臣弟要用这块金牌保薛措不死。”
晏清气极,劈手夺过金牌,将它重重掷开,死死瞪着,大声吼道:“晏!适!容!”
他踉跄地退了几步,深有预感眼前这人再也留不住了,却仍不死心地问:“那么你呢?”
错了错了……
好像从一开始就错了。
晏清的心里忽地生出一丝恐慌,这感觉与十年前一模一样。
那时他还不是帝王,所以有些事掌控不了,只得任其倾灭。
可如今,他是帝王了,怎么还是控制不了呢?
晏清手握成拳,狠狠捶在案上,语气隐隐带着一丝惶恐,却是镇定地压了下来:“那么,你呢?”
“王爷府走水,臣弟已经不幸薨于十一月初六的雪夜了。”
晏清被晏适容气得脸色发青,半天都没有言语。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只要一句,你同朕说,不喜欢薛措,愿与薛措一刀两断,朕便当你今日没有来过。”他扶着晏适容,面上带着笑,竭力保持这语调的温和,“王爷府烧了朕再给你建,建一个更新更大更好的宅子,天下最好的厨子都给你找去,教坊里弹琴的唱曲的只要你看中,朕都给你……”晏清轻轻哄着他:“朕都给你……朕是你的兄长,总不会使你受委屈的。”
他看着晏适容,素来桀骜沉冷的帝王,语气甚至带着一丝讨好的祈求:“只要你同意与薛措分开,我就把解药给你。什么病痛苦难都离你远远的……”
晏适容撑着地,在晏清视线下缓缓地直起了身子:“我不怕死,我要嫁给他。我也不怕他死,因为我会为他守寡———不对,因为我会陪他一起死。”
晏清的表情一下便裂开了,竭力维持的平稳也绷不住了。他猛地站了起来,背过身去,再也不愿见到这样苍凉的、狼狈的却有孤注一掷的晏适容。
然而他的语气仍是带着希冀的,如海上浮沫般虚无,“你知错吗——只要你说知错,那朕便再也不会为难你。”
“本王……”晏适容咽下喉中腥甜,即便是身子再无力,也尽力将身子直立着,如炬的眸光穿透晏清清寒的背影。
“本王何错之有?”
晏清气结,久久不愿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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