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
他眼中的杀气骤然消失,手中去势急骤的利刃也变得飘忽无力,落到蒙武颈间的时候已经没有了任何力量。
蒙武久经沙场,对生死敏锐已经可入骨髓,因此,感受到扶苏逼近自己的剑势之中毫无杀意,根本未曾闪躲,但即使如此,当扶苏站定的时候他后背的衣衫还是被惊险的一剑刺激得除了一身冷汗,将衣衫紧紧黏在身上。
蒙武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细微的疼痛立刻在他喉结处散开。
他停顿了片刻后,抬手抓住伴随自己三十载的长剑剑尖,仰头大笑:“长公子好剑术!老夫佩服!”
扶苏顺势松开剑柄,将武山剑退还,蒙武手上一转,长剑已经“刷——!”的一声入鞘。
蒙武神色古怪的上下看着已经抱回孩子的扶苏公子,心中纳闷不已,他忍不住看向王翦,却发现多年老友脸上带着和自己极为相似的神情,也一脸古怪的在观察着扶苏公子。
蒙武抱拳说得直白:“长公子有这样的本事,老夫到时候就不用特意派人照顾长公子了。但阵前不比宫廷之中,长公子剑术再好却抵挡不住数万大军混战在一起时候骤然飞来的冷箭和刀刃,长公子还需小心。”
扶苏微笑着回话:“多谢蒙武将军指点,扶苏日后会小心的。”
他视线在书房内转了转,拱手一一回礼,轻声说:“大军不日开拔,扶苏回去整理行装,先行一步,诸位海涵。”
语毕,扶苏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
待扶苏的身影一消失,蒙武立刻绷不住话的转头对王翦道:“王翦,扶苏公子刚才那一下子,你看清楚了么?我怎么觉着不像宫廷里教导公子们花架子的剑术,反而更像咱们从死人堆里拼杀磨练出来的?那一招毙命的狠劲儿真不一般。”
王翦点点头,眉头微蹙,看到蒙武兴奋的双眼发亮,忍不住沉声道:“你别又热血上脑,以为长公子是能随便扔到战场上做先锋的。大王说让长公子当名百夫长,是和长公子父子之间斗气。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长公子在咱们手下有个三长两短的,该如何向大王交代——你可别忘了,战场人谁人用剑?”
王翦话一出口,蒙武的眼神便暗了下去,不高兴的嘟哝:“分明是颗好苗子,非得在营账里养成废物。那还出战个屁!真没意思!”
“王翦,让扶苏去战场拼杀。他若有将才,寡人日后便不将他拘束在宫廷之中虚度。”嬴政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书房的,但看他身后赵高着急的脸色,显然在扶苏与蒙武夺剑比试的时候已经将一切都收在眼中。
蒙武身体一僵,眼看着就要跪在嬴政面前。
嬴政赶忙托住老将军的手臂,硬是没让他膝盖碰着地面,平静的说:“寡人没想到区区数月,扶苏已经成长到现在的地步了。年少志高,让他去战场拼杀一番也好。”
王翦神色之间仍旧犹豫,迟疑道:“可是大王,战场并不是个历练的好地方,若是一时不查……”
嬴政摇摇头,视线望着大门口,忽然勾唇笑了起来:“嬴氏儿郎没有怕死的,既然是扶苏自己选择上战场的,那么哪怕他死在大战之中也算得偿所愿,可以死而无憾了。”
李斯闻言忍不住劝阻:“大王,长公子毕竟年幼,生死之事还需仔细思量。”
嬴政摆摆手,沉声道:“寡人心意已决,让他去吧,十二岁不小了。”
嬴政话落后,蒙武双眼发光,王翦面色沉郁,丞相王绾眼露担忧,长史李斯眉头紧皱,尉缭沉默不语,唯有作为秦王特使准备一同前往赵地的顿弱神色平静,像是毫不意外嬴政尽显君王冷酷本色的决定。
顿弱心中道:嬴氏一族多不长寿,年五十者尚属少数,大王眼前已过而立之年,恐怕开始着急能否在有生之年亲手统一天下,因此急着培养文武兼备的继承人了。
扶苏对大书房中的发生的事情并不知晓,但怀中婴孩闹脾气确实显而易见的。
“胡亥,怎么忽然不搭理大哥了?”扶苏轻轻揉搓着胡亥细软的短发,语声温存。
圆滚滚的婴孩立刻扭着屁股背过身,留给扶苏一道软绵绵的背影,鼻腔里因为过大的运动量发出急促的呼吸。
扶苏无奈一笑,伸手搭在胡亥满是肉的背上,指尖顺着他绵软的脊背来回轻抚,地笑着说:“胡亥这是跟大哥生气呢么?”
胡亥被扶苏温暖的指尖磨蹭得脊背痒痒的,听了他的话忍不住像只小乌龟似的艰难翻过身,仰面朝天的瞪向扶苏,眼中满是指责的神色。
扶苏笑着摸了摸胡亥凸起的肚子,轻声道:“春暖花开之时,我就要动身前往赵国,胡亥不想多跟我亲近亲近,反而要生闷气吗?”
胡亥脸上霎时露出纠结的神色,小小的眉头皱在一起,大眼睛水汪汪的沁出一层委屈的神色,他立刻抬手抱住扶苏搭在自己肚子上的手臂磨蹭。
停顿片刻后,胡亥像是反应过来自己落入扶苏设下的全套似的怒气冲冲的叫了一声,立刻扭过脸,可他明明不肯面向扶苏,却又紧紧拽着扶苏不放手。
扶苏失笑的将胡亥拥进怀中,揉弄着他的头顶微卷的短发,柔声安慰:“我一定尽快回来。胡亥乖乖的在宫中等我,不要哭闹好不好?如果大哥回来的时候,你能学会说话,我给胡亥准备礼物如何?”
胡亥一直把脸蛋埋在扶苏颈窝,被扶苏拖出怀中的时候一脸强忍着不哭的神情,下眼眶含着泪珠滚来滚去,眼神更加清澈,他眼巴巴盯着扶苏的眼神让扶苏十分心虚。
扶苏清了清嗓子,努力露出真诚的笑容:“大哥不在的日子,胡亥回去跟着胡姬居住,她是你的母亲,肯定会全心全意待你的。”
勉强在胡亥眼眶挂住的泪水霎时决堤:“哇、啊!!!打嗝……呃、各!”
胡亥长到这么大只哭闹过两次,这两次还都是胡亥自己主动停下了哭声,眼前面对胡亥不管不顾的高声哭嚎,扶苏束手无策。
半个时辰后,他抹了一脸,神色憔悴的对外吩咐:“桃,你有什么办法让婴孩不哭了吗?
毫无存在感的乳母桃跪在扶苏面前,表情比他更加无奈,紧紧将头埋在地上说:“长公子刚才已经把哄孩子的方法都用尽了,只能等胡亥公子自己哭累睡着一途。”
扶苏心疼的看着哭得直打嗝的婴孩,却只能无奈的轻拍着婴孩脊背。
“打、打嗝……QAQ扑、奏!”胡亥大着舌头仰头看向扶苏,肉嘟嘟的小爪子扯进了扶苏的衣袖不放,眼神似乎时时刻刻在强调“不答应我就继续哭”。
扶苏轻抚着胡亥的头顶,温和道:“我不能不走。”
“……哇!”谈判破裂,胡亥霎时放声大哭,尖锐的哭声再一次回荡在庭院之中久久不散。
直到胡亥哽咽着睡去,双眼已经红肿不堪,眼角还垂着泪珠。
扶苏盯着胡亥看了许久,终于不舍的在他额头落下轻轻一吻,随后,扶苏绷起脸,对乳母桃招手低声嘱咐:“照顾好胡亥,我回来的时候若是听他说过你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乳母桃白着脸跪着地上不停叩首,门外传来内侍低柔的声音:“公子,胡姬来领胡亥公子回去了。”
声音入耳,扶苏骤然捏紧双拳,神色不悦。
☆、第20章 我有特殊的睡觉技巧
沉默片刻后,扶苏自嘲一笑,心想:我将胡亥养在身边,真的将他当做自己儿子疼爱了么?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扶苏意识到,日积月累的感情竟然险些让自己忘了将胡亥带在身边的目的——他本是为了将胡亥教养成一个有才学的正直人物,而非给自己寻找心灵寄托。
想通关键,扶苏压下心底对自己的不满,抬头微笑道:“将胡姬请进来吧。对了,嘱咐她安静一点,胡亥刚睡着。”
内侍闻言退出轻手轻脚的房间,扶苏目光深沉的看着睡梦中仍旧抽噎不止的男婴,沉默许久终于解下腰间佩玉,塞入胡亥掌心——这枚玉佩色泽柔润,入手温软,胡亥往日总喜欢趁着他看书的时候偷偷摸着打发时间,眼下他即将离开,将此留给胡亥也好做个念想。
快速而凌乱的脚步声钻进扶苏耳朵,他瞬间收起了温存的神色,飞快却小心的将胡亥放置在榻上,自己行至窗前倚靠在墙壁上。
“多谢扶苏公子,多谢您的恩德!”胡姬进门直接扑到榻边,将胡亥幼小的身子抱在怀中,胡乱朝着前方叩拜,鬓间珠翠乱响,她根本没试图看清扶苏本人身在何处。
“噤声。”胡姬的感谢入耳,扶苏脑中却十分古怪的觉得自己受到了嘲讽,他不悦的皱起眉头低声喝止,随即,扶苏摆了摆手,神色厌倦的说,“带他走吧。”
胡姬这才发现扶苏站在窗边,她抱着孩子换了个方向之后重新跪下,郑重其事的叩首三次,感激道:“多谢扶苏公子让胡亥回来我身边,否则我不止何年何月才能再见胡亥。”
扶苏看着跪在地上的胡姬,忽然发现短短八个多月,原本丰腴妖娆的胡地美人竟然显出一股形销骨立的柔弱风姿,比他柔情似水的母亲看着更加楚楚可怜。
扶苏立刻明白胡姬的急速消瘦的原因是儿子生死不知的跟着自己住在这所庭院之中,他享受到胡亥的温情抚慰原本属于这名跪在院中神色凄楚的女人。
复杂的情绪侵蚀着扶苏的意志,他皱眉摆摆手像是要将恼人的情绪推离脑海,沉声道:“快一点带他离开。”
语毕,扶苏背过身,做出抗拒的神色不愿再看胡亥一眼。
胡姬激动的眨了眨眼,忍不住在胡亥饱满的额头亲了又亲,抱起他飞快奔出扶苏的院落,脚下生风的速度简直像是躲避仇敌的追杀。
没有一个内侍敢发出丝毫声响,他们都敏锐的嗅到了扶苏公子飘散在空气中的不悦的情绪,因而更加谨言慎行。
自胡姬抱着胡亥匆匆离去后,整座庭院忽然陷入令人不安的极端的寂静之中。
扶苏回到大案前,眼神空茫的环视着自己的居所,像是从未仔细看过这座居住了几十年的院落般细致。
许久之后,他嘴角勾起无力的笑容,自言自语道:“原来胡亥不在这里,院落竟然如此寂寞。”
扶苏苦笑着摇了摇头,终于慢慢收起不合时宜的情绪,眼神重新焕发锐利的锋芒,敛眉沉声命令道:“收拾行装,随时准备出行。”
胡亥一睁开眼睛,立刻对上盈满笑意的潋滟双眸,一双属于美人的眼睛。
他忍不住愣了一下,立刻询问:“0815,这是谁?”
“……你连亲妈都不认识了,我觉得未来的生活不会好了。”0815一脸惨不忍睹的悲伤表情,用力挤了胡亥脸上的嫩肉一把,认真的说,“你是不是对除了扶苏公子之外的人,一点都不放在心上?这些人也会影响你任务成功率的,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啊,亲!”
胡亥恍然大悟,低声道:“难怪我看着她觉得眼熟,原来是和我长得像,尤其是眼睛,很漂亮。”
“你敢不敢不要这么明目张胆的夸奖自己长得好看?”0815蹲在胡亥身边,神色愤愤然。
胡亥露齿一笑,歪着头说:“不敢,我长得确实好看啊,虽然不怎么中原美。”
胡亥此时只是个年幼的婴孩,无论他做出什么举动都不会有人怀疑,因此,胡亥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模样非但没引起胡姬任何猜想,反而激动的将他紧紧拥抱在怀里,低喃着:“果然是母子连心,阿娘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