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
小东西冷哼一声,落在胡亥身边不再乱冲乱撞。
重读当年学过的知识,扶苏心中感慨万千。
父王悉心教导他的许多话,扶苏在年轻的时候并不放在心上,只觉得嬴政严苛冷血、毫无人性,自己才是正确的;可现在以经历过风风雨雨的而立之年心态再次面对曾经读过的经典,他的心情却有了极大的变化——父王对待征服的国民态度确实严苛,可自己却也不是完全正确的。
既然能有幸重回少年时代,成熟了不少的他当然不会再以为只有面对面和父王抗争才能够获得最好的结果。
低下头看了看未来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的幼弟,扶苏心中叹息,他想:这几日得闲,自己该去见一见李斯,请教些问题了。
扶苏计划虽好,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快,不出三日的傍晚,扶苏被赵高亲自请到大书房中,而这里除了嬴政还有另一人,正是李斯。
扶苏无法从嬴政脸上看出任何端倪,只好冲李斯露出诧异的神情,拱手见礼道:“没想到入夜时分有幸见到长史。”
李斯回了一礼,面色显出一股为难,并未多言。
嬴政视线在扶苏和李斯身上滑过,忽然将一卷书简退过案头,沉声道:“扶苏,你看看这是何物?”
扶苏直接取过书简抖开,看清上面的内容后,不禁愕然无语——父王给他看的竟然是韩非将自己送进云中大狱的《存韩书》!
饶是扶苏经历过许多大事,看到此物也不由得双手微颤,险些把韩非亲笔所书的《存韩书》扔在地面上。
他抿紧了嘴唇看向嬴政,眼神露出探究的神色。
扶苏清楚记得父王在听说韩非入秦时候的满腔期待和热切,对嬴政而言,这简直是如伯牙遇子期的幸运,可事情走到现如今这一步,嬴政想要和韩非结成知音君臣只能是个笑话。
韩非的未来已经注定,他必死无疑!
嬴政毫不赘言,直接开口问道:“若是交由长史处理此事,长史打算如何处置韩非?”
李斯迟疑许久,摇头苦笑:“臣知此事应秉公办理,可事涉己身,臣心乱如麻万望大王赎罪。”
李斯的回答不出嬴政所料,他点点头,转脸将视线落在扶苏身上,平静的说:“扶苏你又如何看待此事?”
扶苏淡然一笑,平静道:“杀之,无需多想。”
扶苏性格温和宽厚,无论扶苏为韩非求情或者说出其他宽容的话嬴政都不会感到稀奇,但他绝没想过长子竟然会如此果决的做出连自己都有些迟疑的决定。
韩非当然该杀。
若他只是心怀故国而不愿意为大秦出谋划策,嬴政虽然心中不满,却也敬重韩非的高傲德行;可《存韩书》一出,韩非为了保存韩国已然到了故意设置陷阱坑害秦国大军对上赵国战神李牧的地步。
这般祸水东引的行径让韩非的节操风骨一无所存,嬴政再如何欣赏韩非才智,也不能容忍他存活于世了。
嬴政面色稍霁,指着身侧的位置温和道:“扶苏过来,坐到寡人身边,告诉寡人,你为何说韩非该杀。”
扶苏脸上笑容不变,举止轻柔的将《存韩书》平摊在嬴政面前,动作小心翼翼,似乎怕伤了这卷令嬴政心冷却注定名传千古的书简:“韩子呕心沥血之作早已成书,可韩王却无缘亲见这部奇书,韩非唯独面见父王之时,将其全部进献给父王,他显然是期望父王能够一统天下,替他实现法家三治的梦想。”
嬴政无声的点点头,并不插嘴打断扶苏所说,脸上神色却越发满意。
可正在这时,扶苏话音一变,冷声道:“然而上天虽赋予韩非大才,却并未赐给他同样广博的胸襟,令韩非以韩国公子之身无力摆脱国邦的狭窄偏见,竟用上天所赐予的天赋大才恶意误导父王,意图折损我大秦兵力,阻断我大秦东进的道路,此人该死。”
嬴政沉默许久,忽然低笑一声,摆摆手:“罢了,既然扶苏也觉得韩非该杀,那你就随长史出宫去处理此事吧,寡人不愿再见韩非了。”
“扶苏多谢父王信重。”扶苏抬起头对上嬴政略显疲惫的眼神,露出些许惊喜的神色。
嬴政定睛一看,发现短短月余时间,长子脸上已经褪去了过往稚嫩的眼神,显露出少年特有的锐利。
他心中快慰,在扶苏肩头拍了几下,自己心中已经渐渐恢复平静。
扶苏跟着李斯登上马车向云中大狱疾驰而去,李斯凝眸看着这位出类拔萃的长公子仍旧稚嫩的侧脸,忽然道:“长公子当真认为韩非该杀?”
扶苏转头对上李斯的眼睛,微笑着摇摇头:“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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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这才露出兴味十足的眼神,笑着问:“长公子这是何意?”
扶苏未曾回答李斯的问题,而是将视线转向窗外不断飞掠而过的盎然绿意,神色平静的说:“长史觉得我大秦凭借什么强盛到如今,足以傲视山东六国?”
李斯看着扶苏稚嫩的脸庞,失笑道:“长公子这是在考校李斯吗?”
扶苏收回视线对上李斯的眼神,摇头轻笑:“长史明白扶苏没这种意思。”
李斯微笑以对,也将视线移向窗外:“李斯原是楚国上蔡的刀笔小吏,从师学习后才知道何谓‘天下大势,终归于一’,而‘一’者,非齐、楚、燕、韩、赵、魏六国任何一个,而是地处西北的秦国。”
李斯狭长的双眸微微眯起,面色严肃了不少,他语调郑重的说:“自从得到《商君书》,臣如获至宝,兴致勃勃的详细研究过各国历史。秦国自孝公商君变法起,彻底奠定了强国根基,从而使秦国于强国环伺之中崛起;及至慧王,一力铲除世族复辟遗害,彻底断绝了封地豪强在秦国残留的威胁,将大秦的处置臣民的权利从握重权之人手中重新转移回秦律之中;昭襄王时,太后权倾朝野,魏冉为相而威震宇内,昭襄王接受范睢相国的建议遏制外戚势力膨胀,既完备了邦国权利的运行,又在同时充实了战时法治,使秦军如臂使指,军力升至最高点——秦国的变化整整持续了六代国君,延续百余年。如此以往,秦国如何能够不强盛于山东六国,令其闻风丧胆?!”
扶苏闻言却摇摇头,故意道:“长史却掠过了吕不韦不提,难道他对我大秦就没有任何贡献?”
李斯收起笑容,直视扶苏,沉声道:“李斯以为吕不韦虽然有心宽政轻法,却是个不善权术和天下大势之人,更不懂得治理国家。”
“哦?长史何出此言?”扶苏露出好奇的眼神,像是真的不明白其中问题所在一样看向李斯。
李斯手指在膝头敲了敲,犹豫片刻后,忍不住说了实话:“吕不韦曾收容李斯做客卿,此话本不应当从我口中说出,但既然与长公子聊到此处,李斯不妨对长公子直言——吕不韦行‘王道为轴,杂家为辅’的政策,对秦国来说,也算是变法,可他却实实在在造成了秦国第一次法治危机,与太后前朝后宫连成一气,导致后宫乱政,险些危害到了大王性命。若非大王果敢勇武超出常人,恐怕秦国已是一片大乱。”
终于将话题引到此处,扶苏收起脸上温和的笑容,眼中露出锋利的光芒,逼问道:“一句与一百句并无区别,长史既然敢言吕不韦之错,那么——父王呢?!”
对上扶苏的眼神,李斯浑身僵硬,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丝毫抵抗的能力。
片刻之后,扶苏却收起锐利的眼神,恢复笑脸再问:“请长史教导。”
李斯摇头苦笑:“长公子继承大王英武,李斯之前看轻长公子了。”
扶苏敛眉浅笑,语调轻柔的说:“长史客气,是扶苏借年龄之便故意挖坑给长史跳。”
李斯摆摆手,显得脾气极好:“挖了坑,跳不跳也要看人的。李斯愿赌服输,是我棋差长公子一招。”
扶苏向李斯行了一礼,郑重的说:“请长史为我讲解。”
李斯叹息一声,声音恢复平静:“大王亲政之后,迅速镇压吕不韦并太后等人,将其排除权力中心,重开变法之路。一则恢复秦法常态;二则整顿吏治,肃清内廷;三则富民强军,将鼓励耕战的律法调整得更为完备,一举凝聚了秦国上下。眼前韩国之亡,正是大王正确的明证。”
说到此处,李斯脸上突兀的笑了一下,再次摇头叹息:“臣又钻进长公子的圈套之中了。”
不等扶苏反驳,李斯已经面无表情的说:“韩非学识比之臣有过之而无不及,臣能够看清楚的一切,他确实能够看明白,可正因为明白,他只能走到眼前这一步——他是韩国的非公子!”
“既然身为王族公子,他如何能够像我等寒门布衣说走就走,想选择哪一国效力就为哪一国效力呢?”李斯声音变得极为低沉,甚至有些含混不清,但扶苏能够从他脸上轻而易举的看出惋惜之情。
李斯抬手在自己发髻抹了一把,神色黯然:“他将全部《韩非子书》献给大王,臣就知道韩非有躬行新法家的豪情壮志,可此事无论如何不该由他这等身份之人做……”
“所以,韩子便如现在这般故意惹得父王大怒,将他收押在狱中。”扶苏说出的话没有丝毫迟疑,这个想法显然已经在他心底思考已久。
李斯面上神色更显苦涩,他黯然的点点头:“韩非不愿意韩国社稷毁于自己手中,也不愿新法家淹没在历史之中,只能进退维谷。天命难为啊!”
李斯强自露出笑容,看向扶苏温和的说:“长公子愿意给韩非一个结局,实乃仁善。”
扶苏闭上眼,平静的说:“韩子大才,不该眼睁睁在天下最肮脏龌龊的地方看着韩国社稷消亡,能够让他在社稷毁灭前死亡才是对他最大的恩赐。”
“看来公子心意已决。”李斯直视扶苏。
没想到扶苏对着李斯的神色竟然露出青涩的笑容,轻声道:“是长史心意已决,扶苏不过是随长史走一趟云中大狱,涨涨见识罢了。”
李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两人相携下了马车进入云中大狱,大狱中阴森幽暗,唯独深处一间牢房竟然燃着一盏孤灯,灯油似乎有股幽香,驱散了监牢之中湿冷腐烂的气味。
扶苏鼻尖轻轻抖动,心道这灯油是高奴天然猛火油,我想的不错,父王真的对是否杀韩非犹豫不决。
一名青年男子独坐于案前双眸紧闭,颧骨高凸,嘴唇开裂,宽大的长袍突兀的悬挂在肩上,更显得形销骨立。
李斯见他如此,忍不住低喃一声“师弟”,霎时眼眶发红,掩面背过身去,对扶苏丢下一句“长公子容臣暂退”,随即,脚步凌乱的匆匆离去。
“大厦将倾也,一木维艰。大道孤愤也,说治者难。吾道长存也,夫复何言!故国将亡也,心何以堪?”扶苏站在监牢之中,开口轻声诵读着《孤愤》,声音平淡透出一股漫不经心的同情。
韩非猛然睁开双眸,直直看向扶苏,神色苍凉却并未如同扶苏预想的一般出声打断自己背诵。
“韩国……亡败了?”低哑的声音从韩非口中吐出,虽然是疑问的语气,眼神却分明透出已经确定了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