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
谢陵和老宦奴俱在院内,他如旧一席青衫,坐在一方小几前,小几上摆了一桌茶具。他不疾不徐地调匙烹花,又算着陆岐将到的时候,下了两匙新茶。
而朱门外,副将身边的几个小兵先他陆岐一步到了檐下,陆岐负手理了理袍子,似要将方才的狼狈都抖开去一般,复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上的那柄银戟,抬了眼,看向了正缓缓被人小兵打开的朱门。
先入陆岐眼帘的是朱门亲自茗菕的谢陵。
这一幕陆岐是见过的,大概不日前还在昭行的时候,他误打误撞地瞧见了,那时他还愣头愣脑地伏跪了下去。
只是今时再非往日。
陆岐握紧了手中的银戟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一字一顿,将那两个字念得清楚,清楚得像要刻进骨子里了才好道:“谢、佞。”
“小岐儿?”谢陵对陆岐的声音一贯是温柔的,今日也不例外,甚至还带着几分颤抖,也不知这颤抖是出于愧欠,还是出于别的。谢陵匆匆瞥了他一眼,又立马低头看着那即将叫沸水走珠新茶。他出声道:“且坐会儿,你来早了,这茶还要再待会儿。”
陆岐走到了桌案前,却对谢陵的后话置若罔闻,他握着银戟一挑一压,戟尖直抵着谢无陵的脖颈一侧,陆岐的眼里陡然变了色。
老宦奴见状,立马闭了眼撇了嘴,碍于陆岐那陡然狠厉的眼神,最后一字也不敢言。
谢陵却不以为意地笑笑,他没管顾那压在左肩上抵着脖颈的银戟,反是看了一眼老宦奴,支使道:“福奴儿,来,给小侯爷斟一盏茶。”
老宦奴应声,道了句“是”,又躬腰上前,取帕垫于手柄上,将面前的空盏斟满,推到了陆岐那方。
“小侯爷请。”
陆岐觑了觑眸,看向了谢陵,似想探究什么。谢陵倒是坦然,抬了眼和陆岐对视,毫无保留的将眼里藏的心思都袒露出来。
陆岐不似赵祚那般,他也不指望自己能从谢陵的眼里看出什么深意,但他对上谢陵的眼,能看到的只有慈爱,还透着一点像是旧时羡之故意漏答案给他之后,听到了赵祚点他二人名字,却是为了说其他事的时候的那种眼神……那种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算作是解脱的眼神。
谢陵抬手推了推那抵来的戟尖,余光瞥到了陆岐因为他这个动作而握紧了戟的小动作,他生了笑,温柔道:“我不会兵武,你若想,随时可以拿我的命去。不过现在,总还是可以让我尝一口茶的?”
陆岐皱了眉头,眼里的狠厉散了两分,他握着银戟的手和他心中那陡生的恨意一样,渐渐地都动摇了。他的手松了松,银戟却还压在谢陵的肩头。
“福奴儿,这是雨后的寿眉?”谢陵嗅了嗅袅袅来的茶烟,又皱了皱眉。
“是,今年扶风的天气反常,变天变得晚,可能口味有了偏差?”老宦奴在斟了茶后,将茶放回了原处,恭敬应道。
“原是这般。”谢陵将茶盏撇了撇,“那你去问宣城借借他们云梦处的山泉水。”
“这……”老宦奴看了看谢陵,赵祚来时就指了他要寸步不离地跟着谢陵,说谢陵身边的昭行人都在酌后那处,天家的暗卫一向只向着天家,说不得也在护谢陵这事上要生异心。所以要老宦奴守着谢陵。
谢陵去没了赵祚这份思量,因为他赌陆岐生不出要他命的狠绝。
陆岐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到底这孩子是个什么心性,他还是知晓的。便就是梁策蛊惑,也有些本性是改不了的,比如向善。
“去吧。”谢陵见老宦奴面露难色,便又道,“小侯爷是懂分寸的,我都肯信他,你还不信?”
“是。”老宦奴低了头,留恋地看了谢陵一眼,才准备从朱门那处离开。
却被立在朱门边的副将一拦,厉色道:“不行。他不能走。”
谢陵闻言移了目光,好以整暇地看向了陆岐,挑了挑眉,逼着陆岐发话。
陆岐沉默了良久,才道:“放他。”
“让他们也跟着他一起退到外宫阙楼吧。”谢陵的目光未转,反而凌厉了起来,连笑容里都生了几分刻薄。
陆岐是第一次见谢陵这副模样,他难免有些不适应。他拿戟的手抖了抖,而后咬了咬牙,有样学样地色厉内荏道:“谢佞可别得寸进尺。”
“我,不曾得寸进尺。”谢陵觑了那双桃花眸,眸里顿生的寒意让陆岐都有些惶然。
“那你是……”
谢陵的模样故意软了几分,道:“是在和小侯爷谈条件。”
陆岐却入了套,涨了势,冷哼一声,道:“你人都在我戟下,还有什么条件可谈。”
“拿命谈。”谢陵轻佻一句,前倾了身,要去碰那陆岐下意识系上腰带的环珮。陆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吓住了,往后一跳,银戟压着谢陵的肩头拉了一道。
谢陵却露出了笑容,补了方才的话:“他们退,我便让昭行的僧人退去,如何?”
“那我、我如何知那些人退没退?”
“待他们都走了,你拿着你的戟在这儿,”谢陵的手挪到了自己胸前,画了个圈,“一比,你看看可有人来阻止你。这个方法如何?”
陆岐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谢陵,谢陵的眼神里仍然带着一丝狡黠,和方才喝茶时,他让陆岐见到的眼神大相径庭,如不是谢陵就在他眼前,他甚至都还会为梁相,为陆未鸣曾说的那个谢无陵开脱。
陆岐抬了手让人退走,与此同时的谢陵也握了他的戟,渐渐移向自己的心口。陆岐的手却渐渐生了颤,他往旁边瞥开了目光,咬着唇,心下却生了乱。
“怎么,怕了?你的父亲和母亲可都比你英勇的多。”
可现在,眼前这个人处处都在告诉他,他就是那扶风众臣曾请命要杀那个佞臣,他身上就是有那么一副佞骨。都不需要陆岐再向他确认了,他现在的一颦一笑无疑就是在告诉陆岐,无论是岐国,还是陆慎成,其实都是他的手笔。
陆岐被他一激,手下握稳了那把戟,而那把戟就抵在谢陵心口。
他看向陆岐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感慨,他这一生就和两个人赌过命。一个是他爱之如命的赵祚,而另一个,就是眼前人。其实他也说不清楚待陆岐的情感,若说一开始接过他来养,是承了岐国所求,那之后就像谢无陵原来找的答案一样,是养久了,这父亲就当惯了。
他看到了陆岐眼里的四处冲撞着,就要藏不住的怒与怨,他试探地问道:“真,这么恨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一会儿吃了饭回来码 大概码完就是完结
第125章 风月情浓
日头挪过鸱吻顶,浮云闲游。本是个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的好日子,偏偏起了风。
“扶风的天终究是变了。”赵祚叹了口气,看向了身边的祁知生,他二人一同立于重阙北面的阙楼上。
“平之和圣上都培养了他那么久,怎么,”祁知生转过身,看向赵祚,“不甘让座儿?”
“他是我儿,哪有不甘啊。”赵祚的手扶上阙楼的阑干,“当初惠帝合眼前,特地将我和平之叫到了长明殿。那时惠帝和平之说了很多,却只和我说了一句话,那时候我没听懂,都是后来坐上他的位置了才听懂那句话。”
“哦?谢平之没给你解解?”
赵祚摇了摇头,又继续道:“那时我跪在他身前,唤了声‘父皇’。他就抓着我的手,用力地说着,这父皇,总要先为父,才为皇。然后……”
然后惠帝拍着赵祚的手,连说了三声对不起,涕泪都混在了一处。赵祚把这对不起的话藏了下来。
后来他想过,这三声对不起,大抵不光是对着他一个人说的。
这“先为父,才为皇”大抵也不知是对他一个人说的。惠帝在位二十多年,无显赫功劳,确实位扶风未出阁的娘子都想认的父亲。
他膝下四个公主,都是入了太学的。后来更是扶了元华做国公主,允了她南地治下兵权,连这帝位,他都想拱手送给他这个不让须眉的女儿。
而他这个父,也顺理成章地在他最宠爱的女儿向他求赐婚时心软了。明明连他都知道的,将岐国嫁入陆家,就是盛极,极盛的东西,都逃不了衰,何况这衰的方式,是他这个做父亲早早就布置了的。
但惠帝到底还是在岐国的软磨硬泡下,放过了她,在极少的期限里,许了她扶风城最盛的婚礼,拿了不少的珍奇玩意儿为他最喜的大女儿添妆。
论到底那个害了岐国的,还是他的这段父慈,因为一时的不忍,却拿了帝法来换。或许之前还有个藉口,是在岐国看上陆慎成的那刻,这杯鸩酒就注定了,可惠帝心下最清楚,害了岐国的到底还是他这个“父”。
这是他为父,而他也只为了父。所以那一声“对不起”应当是给岐国的。
而第二声对不起,才应该是赵祚的。
赵祚即位,是惠帝为皇做的最后一个决定,是临去世前才拟的旨。
而第三声对不起,赵祚记得,惠帝说时,目光是看向谢无陵的。
赵祚不知道惠帝和谢无陵之间有什么交易,但他是自那时起,怀疑起谢无陵的。
他以为谢无陵帮他可能不再是单纯因为喜欢二字,可能背后还有昭行或者说还有惠帝的想法。扶风的腌臜太多了,他怕,怕他和谢无陵之间的情感会被污了。
当初是,如今也是,他怕,所以他包容着,自欺着,甚至遵从了谢陵的想法,放他去明堂前做谢陵他自己想做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将他的猜测问向了祁知生:“先生,你说平之是不是还瞒了我什么?”
“你们同床的都不清楚,我这儿都异梦异到西北了,哪知道他瞒了你什么?”祁知生眺着前方山道的动静,一边问道,“从山郎究竟想问什么?”
“他真的被你封了记忆吗?”
祁知生闻言,嘴边的笑意蓦地僵了。半晌,他指了前方道:“来人了。”
赵祚跟着他手指遥指的地方看过去,心下却仍在思考着祁知生的反应。
祁知生见他久久未发号施令,手在他肩头拍了拍,语重心长道:“昭行有道佛偈叫,信则有,不信则无。”
话尽便下了阙楼,替赵祚发号施令去了。赵祚站在阙楼上,想来该是喜上眉梢的面容,却偏偏生了几缕愁。
“那他都没忘……”我还说了那些个肉麻的话,岂不是太矫情了,赵祚如此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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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阙明堂朱门外。
陆岐下了令后,老宦奴领着副将与陆岐带进来的一队兵往外走,但未走上两步副将就停下来不走了,说是不能离太远,不然便算不得护卫。
他不走老宦奴自然也不敢走,昭行的暗僧都不在谢陵身边,倘若陆岐那小祖宗真的想不开,要了谢陵的命,那他的命岂不也跟着就没了?
那他们就都只有在那处干耗着,老宦奴秉承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见那副官铮铮地站在那处,老宦奴便也奉陪着。不过幸好的是,没耗多久羡之来了。
“哒哒哒哒”的马蹄声在外宫甬道上回响起。在宫里能骑马而不被阙楼上的弓箭手拦的,如今大抵只剩羡之了。
老宦奴的目光瞬间亮了亮,心下正雀跃着,就看着那人骑着一匹烈马掠过他们。
羡之猛然勒绳,引马停下来,他打着马走到了那副将身边,翻身下了马之后,从袖中一方锦囊丢给了那副将,匆匆交代了一句:“看了,带兵出去。宋行将军在外宫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