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
他将她额前青丝别于耳后,情深款款:“便是阿鼻地狱,又何妨?”
情语言在妙法耳畔,二人拥于梅树下。
这句情话,谢陵后来也曾念与了赵祚,赵祚却堵了他的嘴,道是不想学这贤山的二人,往这阿鼻地狱,一语成谶。
“山人!”陆岐本是听着这人吩咐,半晌未听得后文,却看着这人双手捂住脑袋的头疼模样。
他三步做两步走过了直桥,来到殿前门槛上,担忧唤着。在重阙那五年,他悲过,哀过,也沉思过。直到昭行寺里那一面,心下不震惊都是假的。
去昭行寺的路上,他曾问过从山叔叔,有没有可能,他的父亲,没有死去。他以为他会等来那人的勃然大怒,骂他荒唐。而事实却和想象大相径庭。赵祚回头看着他道:“勿要扰他。”
这句话传入他耳畔,他一时喜不自胜,他当即撩袍屈膝,同这至尊之人叩首。谁知那人并不领情,负手往山路上走,声音仍是清冷:“今日后,再跪我。还不跟上?”
他笑着跟上那人,最后在那一方院落里,见着这人。
而今这人却是这副模样,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不停地唤着“山人”,却不得应。
“平之!”他学着幼时旁人唤他父亲的语调,于谢陵耳畔轻唤。谢陵捂着头的手却忽然放了下来,他看着谢陵的眼神渐渐清明,正想问句他是否安好的话。还没出口,便见眼前人往直桥走去。
谢陵走到了直桥上,面向女英殿站着,那段记忆里,这处直桥便是黄泉。他依言回头,看到的是合上了的玄观门。
天将要亮了,拂晓时分,陆岐还在想着当如何对待这惠玄大师的尸首,便听着那山人唤他,让他去将玄观门打开。
他依言跑了过去,开着玄观门的手却顿了,他心下有一丝担忧。玄观下是几截长阶,在观门口能将阶下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而直桥正对着观门。不知道那人是否已经离开了,如是开了门……
陆岐启门撤身,天光渐明,山风缓缓拥入观门。
谢陵复回首,入眼便是阶下一人白衫掌灯的背影。他不知为何心头又像叫针扎了一般,就像念起“赵祚”二字的感觉。这背影他似看了许多年,一壁心口灼疼着,一壁却又贪念着。
他掩在袖下的手拳了起来,才想起本当在手里的那颗菩提珠落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了心口的那份关于自己的不可名状的疼,回首寻觅着透过观门能看到的景致。但他还是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了那白衫人影,直至他看着那白衫人影没入深林,才堪堪将视线移开。
良久,他看到了观门下挂着一个檐鹊模样的铃,山风来,和铃央央。
檐鹊有喙,喙指一处,恰是不远处竹林里的一个竹屋,一个在他记忆里从来不曾出现过的竹屋,掩于一片幽篁翠色中。
陆岐看着谢陵站在那直桥上,做着那赵祚夜里做的一样的动作,他突然好像明了,为什么他常听宫人私下感慨时,都说他父亲最像陛下,也最懂陛下。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却在这一刻,肖似。
昨夜赵祚回首,什么也没看见,孑立良久,赵祚站在直桥上交代道:“天亮,他必会唤人,将惠玄葬于妙法身旁。她冢旁有个小竹屋,你记着。他原来藏的东西,应当在那处。”
今日谢陵回首,看着竹屋旁的那冢,孑立良久,启口道:“一会儿我们带和尚往竹林,他当葬于一处。”
“可是要与真人同葬?”
“你如何知晓?”
陆岐又忍不住眨巴了眼睛,才道:“我听人说,真人就葬在竹林里。”
“你听的这人,倒是知道的很多啊。”谢陵不愿戳破他的胡诌语,那阶下的离人背影,他看得真切。只他想作壁上观,不想深究,也不想管顾。就这般做他的江南二子,在这贤山画他的画,养他的花就好了。
只这世事不饶他。
第9章 幽篁随珠
幽篁一竹屋,屋旁一孤冢。
谢陵和陆岐带着惠玄大师在一片翠碧里摸索着,至午间才堪堪看到孤冢上的魂幡。
陆岐回身正看见谢陵满额头的汗,想从他背上将惠玄大师接下来,谢陵本想坚持着,但越来越虚浮的脚步证明了他的体力消耗殆尽,他可以摔倒,但惠玄……
他蹲下身,任由陆岐从他背上接过这人。起身后,扶住一旁的竹子,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迈步。
到底是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了,身体自是不如旧日,况他还是个读书人,骑射都是赵祚后来教的,当然他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
他们渐渐近竹屋,陆岐见谢陵跟了上来,方欲推门,却见有一妇人自竹屋里出来。那人见着陆岐也是一愣,她立马回神,行了礼道:“见过小王爷。”
陆岐看她是有几分面熟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夫人,多礼了。”
“叨扰夫人了,不知这冢葬的是何人?”谢陵侧身看着屋外那冢,问于屋内人。
夫人施施然放了裙裾,将这耳熟的声音放于脑后,这几年她每次觉得声音耳熟时,回头看到的都不是要替自己主子等的那个人,后来他们都说那人已故,就连后来见到从山郎君的时候也不曾见过那人,她也信以为真了。她以为这辈子不会再等到了,遂道:“是家姊。倒是小王爷背上的,可是僧人?”
“是家兄。”后来居上的谢陵替陆岐推开了围院小门。
闻声狐疑抬头的娘子却在见到谢陵的那一刻呆愣了,接下来眸光里更多的是不可置信,她抬手捂住了嘴,眼眶不争气地红了,她甚至想举把匕首就此扎在这人心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终汇成一声呜咽。
她迈上两三步,至门前,抬手扬之,本想如旧时赏他一巴掌,方卸下心头恨。
“随珠?”谢陵蹙眉,他还记得这事,对幼时的事,他仍记得清晰,但后来的记忆却越来越模糊。
随珠是妙法真人身边的小婢子,不知是何时被妙法捡回来的野丫头。妙法真人说,这世间人都道这和氏璧,随侯珠为宝,她前些年身边的那小婢子便叫阿璧,可惜福薄,这丫头就指给她一个随珠之名,是她妙法真人的宝,得替着那阿璧活得更好些。
随珠素手高悬,却在听见这声唤的那刻失了力气,她回身用荆布衣袖拭了把泪,才回声道:“陵哥儿。”
她心下准备了千万句恶毒的话对他,她记得是这个人最后一次回到玄观,将一件木盒亲手递给了妙法真人;她记得妙法真人在让她下山的时候,亲口跟她说,竹屋所藏,是谢陵的命,让她一定守着;她记得惠玄大师和那个从山郎君来的时候,说了同样的话,甚至第二天竹屋周围还多了许多暗卫;而她每年总有几日要被从山先生请上贤山旁的行宫,去煮一盏寿眉给从山先生,这些人对他的命这般珍重,他却一副不自知的模样。
“还望随珠妹儿替我等寻一处,安置惠玄师兄的尸首。”谢陵不欲和她叙旧,许是这些年他在扶风养就的,也许是他本就是这般,如世人所唾,冷面冷血之人,劾友臣,害友人。
“尸……尸首?”随珠听下这词,目光睁睖。她一把推开了谢陵,扒在陆岐肩头,去确认他后背负着的那人。
谢陵被她推地踉跄了一步,方欲出言,却听随珠忽然号啕起来,她本就是乡野妇人,自幼跟在妙法那般洒脱的人身边,不顾礼数也是情理之中。
陆岐却被她这般动作吓了一跳,僵直站立着,进退维艰。良久才道:“您,先冷静。当务之急,是惠玄大师……”
谢陵将她拉开了些,咬了下唇,强压下了心里因着那人的哭声而又泛上来的悲意:“师兄,当为自己备好了吧。”
他方才被随珠推开时,目光回顾时看见了那孤冢旁,有一侧杂草已除尽,土像是被翻过一半。他想,随珠既然居住于此,旁人断是不敢来动这土的。况一路而来,陆岐走在前方,还不时做着摸上腰间玉佩的动作,他猜许是在递着什么消息。竹林本不该是藏得住秘密的地方,却一片寂然,他猜这处当是有许多暗卫,还是他眼前这位贵胄家里的暗卫才对。
如此推断来,旁人不得来,又是妙法坟茔旁,那便只有惠玄师兄可能做这事。
替自己掘好了坟墓,这事想来……
“这一年,他料到会有这一天了。”随珠拿来了扫帚,将盖在空棺上薄薄的一层土扫开了去,“他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草席裹尸,埋于她身侧就好‘。是我,自作主张,替他添了一棺。”
谢陵抬手,目光投向了竹林深处,而后瞥眼向陆岐:“让他们出来帮个忙吧。”
陆岐一脸诧异,觉得自己已经掩饰得很好了,只是他漏算了谢陵许多事都不记得,但眼神和头脑却仍如旧。他本打算将惠玄放于一旁,却见谢陵目光注于他身,只得腾出一手招了招。
暗卫从林中现身,被指使去打开棺盖后,从陆岐背上将惠玄大师请入棺内。
合棺覆土,谢陵就跪坐在妙法的冢前一言不发,随珠却不似他那般冷静,只伏在那坟头,放声哭了去,倒像把谢陵的份也哭了去。
至夜,暗卫似受了谁的吩咐,将随珠唤去厨房调羹烹食,陆岐则掌灯在谢陵身侧,谢陵跪了多久,他便立了多久。他知道是行宫里的那人收了消息,给了暗卫吩咐,他知道行宫里的人一直待他父亲和他都是极好的。他赐自己锦衣玉食,他教自己礼义涵养,他也教自己骑射诗赋,他还教了自己一句话——“无言,长伴即可”。
于是他静默立于谢陵身侧,既不能替他所哀,只得同他一处,哀他所哀。
直至随珠来唤他二人,他仍未见谢陵起身,他自不敢离去,仍立身侧。
“你去吃些,一日未进米了。”
“父……山人不走,我不当走。”
“你我非亲非故,何来的不当走,去吧。”
陆岐叫他这话一激,心下委屈极了,却不得不照其所言,将灯留于他身侧,同随珠进屋。
他坐于席间,执筷动食,心下担忧:“父亲这般……”
听他言语,随珠遂也将目光递向那院外冢前,不过一眼,便将目光收回,她心下到底还是有些恨的,说不上来的意味,只希望他跪些时日,却又恐他这般下去,夜里受了寒。十多年过去了,他谢陵在她眼里,仍然是那个经常来叨扰妙法的小哥儿,也是经常会带些古灵精怪的小玩意予她的小哥儿。眉目未变,只是性子,变了太多。他比旧日,沉默了太多。
她三两下,将饭刨完,披上风袍,起身往门外去:“你我都劝不动他的,我去行宫请那人来。”
他们都说原来的谢陵病中谁的话也不应,只应这从山先生一人,不论谣言或是事实,她都只能选择相信。因为从山先生大概是除了妙法和惠玄以外,同他最亲近的人了。
她方迈出了步子,又回首道:“你们要找的东西,在竹屋后有一处机关,可打开暗阁,东西便在暗阁内。如果他……还想拿回去的话。”
毕竟她听闻他的命已经殒了,想来这竹屋里的“命”,当已无用了。
言罢,随珠出了竹屋,在那冢前停留了会儿,见谢陵依旧一言不发,遂兜上风帽,掌灯往那行宫去。
第10章 行宫纷杂
钟磬绕山门,灯花一宵瘦。
冷茔前,谢陵一人长跪,唯有灯花伴他熬长夜。
行宫平山殿内,宫灯燃,桌案后,赵祚执朱笔批着送往此处的折子,并唤上了信陵主赵羡之,陪他见着一个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梁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