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骨(宫廷)
这话一出羡之便睁大了看他父亲,但疑问的意思还没表露出来就被赵祚瞥来的目光镇压了。
就木在前领路不知身后这有来有回的情况,兀自说道:“主子说等您二人归来,便带您和小主子去云栖正厅。”
“师父是还有礼物要给羡之吗?不是早就离开宴席了?”羡之这次不等赵祚开口,先将心下的好奇问出口。
方才在宴上时,惠帝才走,他就蹿到了赵祚身边,正听得他父亲低声喃了一句:“这么早就离宴了?”
起初他还以为是皇爷爷走了,父亲问的这句,可等他顺着父亲目光往外望去,什么也没瞧见,就更迷糊了。
直到后来出了重阙,见师父不在,爹爹上了车辇和他说他师父早走了,而方才就木又说谢无陵早归,羡之才大胆猜了来,那宴上走了的人是谢无陵。
就木含糊其词道:“小人不知,小主子见了主子,问问就知道了。”
说着就木便停了步,羡之抬眼正见厅里那已换去了朝服,着了一席青衫的人正背对着他们,在桌案前摆弄着什么。
羡之撒开了赵祚的手,跑向谢无陵身边,惹得赵祚眉微皱,心下一阵不快。大概是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在亲儿子面前失了宠。
难道不是羡之方才死皮赖脸地要拉着他吗?怎么到了谢无陵面前,这死皮赖脸的玩意儿就立马投奔了谢无陵呢?
羡之自然不知道自己在他父亲的心里已经沦为了死皮赖脸的玩意儿了,他满心只有探究他师父要送他什么这一个念头。他几步入了厅,从后扑抱住谢无陵。
谢无陵心里藏着事,被小孩子突如其来地扑抱弄得手抖了,手里的东西都差点给打翻了,他稳了稳,才脱手抽了桌案上摆着一方帕子,两三下拭了手上汤渍,才背了手,往那及腰上的脑袋瓜子拍了拍,道:“今日开心了?”
话还没问完,便听那一声孩子音:“师父,你瞒了羡之什么?”
羡之从他身后探头,又踮了踮脚,视线正和桌上的青瓷碗平齐,羡之的手松了松,双目讶然。
谢无陵顺势让了身,余光瞥见了站在门外的赵祚,遂展了笑颜道:“长寿面。扶风城里也是要吃的吧。”
“哇!”羡之缓过神来,不住地感慨着想什么来什么啊,赵祚却迈了一步来,问道:“你做的?”
“嗯。”
羡之三下五除二落了座接过谢无陵递来的筷子,闻了闻香,便埋头吸溜着碗里的面。
赵祚却没给谢无陵太好的脸色,冷声道:“君子远庖厨,你……不比待他如此。”
“那我便不做君子,做一回小人好了。”谢无陵抬眼,大言不惭道,“一年也不过一次。”
赵祚知道自己说不过谢无陵,便将目光投向了身前吸溜面的那位:“还不谢谢?”
“谢谢师父!”羡之嘴里包着面,四个字谢无陵也没听清几个。
谢无陵眼里的笑意更甚了几分,比春来的桃花铺岸更迷人,将赵祚的目光都吸了去。
上一次赵祚这般目难转睛还是在刑部大牢外,见得戏袍的这人时。再上次好像是杏花树下的这人,再上上一次,是昭行寺里对月酌杯的这人……
这样一数来,每次总是眼前这个人让赵祚的目光抽离不得。
“你吃完了,记得去伐檀的案上拿书册子。一样的规矩,三日后来寻我。”谢无陵将那帕子放回了桌案,交代完,又问道,“今日就木管你睡觉可好?”
谁知这一问,羡之吃面的动作都停下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待把嘴巴里的嚼完咽下了,才急匆匆出声:“师父今日不管我?”
“今日,他管我。”赵祚厉声道,羡之闻声连对上他父亲的眼都不敢,在他七年不多的认知里,就这样的语气来说,他父亲的面上不好说,该是多恐怖。殊不知这厅里的两个大人都在憋着笑吓他。
说来也怪,羡之自谢无陵回扶风后,就跟赖上他一般,夜里要挨着谢无陵睡,也就赵祚归了京后,羡之才收敛些,不过也要谢无陵或是赵祚常去提点着该入睡了,这才上床歇息。
到底不是小孩子了,不当赖着父母,何况谢无陵还不是羡之的父或母,赵祚和谢无陵都以为不当纵容着了。这才有了今夜这早说好的一出。
羡之听了这话,眼里立马包着泪来了,连长寿面吃着也没方才那么好吃了。
赵祚怕谢无陵会生了恻隐心,便唤了他一声,示意他往外走,转眼又故作冷声对羡之道:“这便说定了,吃了长寿面,便早些叫就木领着你歇了。”
羡之闻声咬着唇不敢出声,只敢默默地点了点头,筷子在碗里打搅,挑来一根面,慢慢吸溜着。
谢无陵先赵祚一步出了云栖,领着赵祚往杏林小屋走去。
红琼早没了踪影,一林子的秃木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骇人。谢无陵掌灯,与赵祚并肩而行,走在这林子里,又显得这占了月色的林子,柔和至极。
一地寂静里,一句闲话家常来:“今日长乐见了宣城?我瞧她今日,神色不太…好。”
“嗯,听她说,和宣城说了。”
“我……”谢无陵顿了顿,犹豫着,嘴里哈着冷气道,“我那日送的还是海棠。”她侧首看了眼赵祚,略带惆怅道,“好不容易才回暖了。鸢尾,只会让这个冬天更冷。”
“你啊,”赵祚的眉确如谢无陵所想拧紧了几分,也正被谢无陵光明正大地窥着。“能帮得了多少呢,我看谢小先生,不是小人,是妇人。”
“从山郎说我妇人之仁?”谢无陵停了步子,像是在质疑身边人。目光却不离赵祚。在邠州的时候他就想,看看眼前人,一眼也好,方好让自己觉得时间不那么难熬。
赵祚却不以为意,兀自往前走,道:“难道不是?园子外的茶摊,我听说那妇人便是闾左地的。”
“但行一善而已。”谢无陵强词夺理了一句,追了上来,又将话头转了回来,不让赵祚深究闾左地的事,“反正…我能帮得了长乐和宣城。”
“如何帮?”赵祚在小屋前驻步,从谢无陵手上要来灯笼先推了门进屋,又借火点了屋中烛台。
谢无陵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径直走向了多宝阁,取了一封书信拿给赵祚:“白天送来的,你要说的也是这个?”
赵祚接过来,将信笺上的蝇头字读来,目光流连在信末尾的那方昭行印上,默默颔首道:“是,今日下朝时,听沈家侍卫长说的。”
“昨夜从西北来的口信,逢他当值,遇上了送信官,便匆忙说了几句,提到了西北流寇屡屡犯境的事。但流寇犯境的事……”
谢无陵抬手接过赵祚递回的那封信,转手去引了烛台上的火,叫火舔了这封密信,又接过赵祚的话头道:“但这事走的却是口信,而不是凉州或是姑臧县令,为得是,直达天听。而叶家又据了西北一地,无论军营还是县丞府。这番作为是要绕过叶家,还是……”
“叶家起了分歧?”赵祚的眉头突然拧紧了,他将谢无陵咽下去不敢说的话都说了来。“可能是叶家其中一人传的消息出来?”
“我哪知道啊,这西北你总是要去走一趟的。”
“嗯。”赵祚颔首,落了座,神情却未放松,眉头还拧着的,谢无陵见了,问了句:“怎么了?”
“没什么。”赵祚深吸了一口气,道,“平之,你,姑臧主这位置,是你故意而为吗?”
“算得上故意,但不是你今日所说的故意。之前我解释过了。”谢无陵回头看向赵祚,戏谑道,“今日西北之事,若我早知道,我便是钦天监了,而不是如今户部的末等官。”
“那……”
“从山郎忘了当日在您府邸答应我的话了?”谢无陵迈了步子近他身侧,轻声道。
“什么?”
“信我,听我,从我。”谢无陵抬手替眼前人展了眉,眉眼里缱绻着一份柔情,合着忽明忽暗的灯光,让赵祚看的不太真切,却也不想逃离。
赵祚不知道眼前人是散了什么媚给他,总让他觉着心头不似往常。
“不过,从山郎的意见,便是我的意见。你既认为是我故意,便是我故意也无妨。”谢无陵拂袖抽身,让赵祚下意识地想抬手捉住那衣袍一角,谢无陵的这点肆意神色,他也忘了又多久未曾见得了。
“平之……”赵祚抬眸,谢无陵的手却搭在了他肩头。他到嘴边的话也因此迂回了几转,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谢无陵看着他的眸里起了微澜,反将眸光抽了去,有些情义还是埋在心底的好,倘真有一日摆在上了台面,可能宣城和长乐的路就是他和眼前人要走的。
谢无陵的手搭在赵祚肩头,亲亲地拍了拍,又道:“夜深了,我得歇了,那昭行印,是昭行背后藏着的东西,将来…还是明日再讲与你听,如何?”
“等等。”赵祚抬手按住了肩头的那只手,又微微侧头,方才叫谢无陵展平的眉头又皱了回来。
“怎么?从山郎真的要我今日管你?”谢无陵挑了眉,状似嗔怪地推了赵祚一把,借机将手抽了回来。
这话问来惹得赵祚耳根一红,他虽长谢无陵几岁,也历过那些个事儿,也知道谢无陵年少在扬州那些红楼柳巷待了些岁月,但到底还是第一次听谢无陵吐露这般露骨的词儿,心下也不知生了什么滋味。他想,大概和宣城当年瞧见元裹初长成,素手嗅青梅的模样,一个滋味。
夜色正好,情分朦胧,除了赵祚的手里一空,好像没什么不好,而且赵祚还兀自沉浸在琢磨这心头是什么滋味里,谢无陵却等不及要回伐檀了。
他启了门,门“吱呀”一声唤回了赵祚的深思,他回身唤住了谢无陵,道:“平之,谢谢。”
月光洒在了谢无陵的冠发上,又流淌在谢无陵回身顾他时,面容的那抹笑上,二人视线相对,未有多言。
赵祚谢他,当初独身往长明,他应承这谢。
赵祚谢他,重归扶风送羡之的这份礼,他也应承这谢。
赵祚还谢他,拉他归扶风,赐他姑臧主,送他西北地……桩桩件件,谢无陵不说,赵祚都记在心头。当然,被记着的,还有那份莫名滋长出来的情。
而他二人,在这月色满林时,心照不宣。
“平之是昭行客,选了从山郞,理应如此。”平之从山,本就是他私藏的小心思。
谢无陵说完,便想抽身离去,只是膝上的寒症,在冬来夜深时候,便戳人的紧。他背过身后,咬牙迈着自以为稳健的步子,离开林子,回伐檀小院。
赵祚立在林中屋内看着那离去的青衫人影,总觉得谢无陵步子不平日走的小了许多,身形也不如往日稳,那两道剑眉蹙得更深了。
他说不上自己又多了解谢无陵,只知这些事,这些被谢无陵一笔带过的事,他不当问。
所以这之后的几年里,他也做了谢无陵身边那不求甚解的人,直到谢无陵想跟他提起。
就像现在的谢陵,拉着他说起时,他便做一个正经的倾听人。
“后来本来打算跟你说昭行印的事,好像给事耽误了。”谢陵窝在赵祚怀里,烛火明灭间,映出两相依偎的人影。
“嗯。不仅你没说,还在之后宣城来找我喝酒时,拿我做托。可想起这事了。”
谢陵从怀里掏出他那本小手札,道:“想着呢,”翻了那标着“昭行印”的一页,指给了赵祚看,“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