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乃敌军之将
此刻的他, 让仲修远感到害怕。
因为此刻的他与之前那大夫望着天空发呆时竟是一模一样, 就仿佛没有了灵魂的空壳一般,他的眼里心里什么都没有。
仲修远心中窒息般的难受, 他上前一步想要对李牧说些什么, 李牧却把那信封收好之后, 放在了桌上, 然后转身向着门外走去。
仲修远惨白的脸越发的没有血色,他看着李牧出了门之后,也跟着出了门。
李牧并没有大吵大闹, 他静静地出了门之后, 把自己之前从山下背上来的背篓放在了旁边收了起来, 又去新买回来的那些鸭子前看了看, 喂了些水。
李牧天生和鸭子合不来,就好像李牧和那大夫左义没有仇没有怨也一样合不来一样。
李牧一靠近鸭笼,笼子里面的鹅黄色的毛茸茸的小鸭子便一个个地伸长了脖子, 冲着李牧嘎嘎叫。
明明自己才一小只,还傻头傻脑的,走路都摇摇摆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敢冲着李牧叫。
李牧静静地拿着水瓢站在笼子旁边,看着那些冲着他叫或者去喝水的鸭子。
那大夫的死,他未曾预料到,他甚至是未曾往这方面想过。
他寻找到的这三家人里,他最不担心的就是左义,因为他是个男人,也因为他表现得比其他两家人都更加的坚强。
除了最开始得知老黑的死讯时他曾经又笑又哭过,之后的时间他一直都十分的安静,李牧一直以为他已经缓过劲来了,再给他些时间他一定能振作起来,但……
想着左义的脸,李牧混沌的大脑总算有几分清明起来。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这段时间的事情,他以为左义是坚强的,他以为他能够自己缓过来,所以他从未想过他是不是动了这样的念头……
左义心肠不坏却是个闹腾的性子,跑到这山上找了地方住后也没少找机会报复之前的事,只是李牧一直没有给他机会,这把他气得够呛。
那段时间,他仿佛丝毫没有受之前老黑的事情后影响,依旧每天嘻嘻哈哈地闹着。
李牧仔细的回想着那些他当时根本没有下心去记忆的记忆,他不知道他想回忆起什么,或许他是想回忆起一些他没注意到的征兆?
但想了许久,他竟记不清那天夜里,他借着微醺的酒意与仲修远在院子当中交杯换盏的时候,左义的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是悲痛欲绝,还是和其他人一样冲着他俩嬉笑?
李牧愣愣地站在原地,思绪混乱的想着以前的事情,喉头与心口的位置却像是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一般,一股如同黄连般的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让他喉间口中都是苦涩。
他觉得左义的事情,他应该是要伤心的,可是他除了喉头心间一片苦涩之外,眼中竟然一片干涩。
如今想想,他本来有机会察觉到这一切。
左义种树,他发呆,他突然找上门来要教仲修远学医,他从回到镇上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交代后事,一样样的,就等着交代完了就可以放心的死去。
李牧以为自己带回来的这些死讯对这些人来说是一种解脱,他也一直坚信如此,也一直想让自己相信就是如此。
然后,白桂花虽然伤心欲绝,虽然在那之后她明显看得出来得苍老瘦弱了许多,但她依旧坚强的活着。
那苏家母子三人,李牧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因为逃难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所以才变成了如今这模样这性格,但得知了苏大勇的死讯之后,他们痛哭咒骂之后,也依旧互相扶持着活着。
看着这两家人渐渐好起来的状况,李牧都慢慢的说服了自己,真的就让自己相信了自己做的是一件好事。
他自欺欺人信以为真,所以他从未想过他带来的死讯,会成为压死左义的最后一根稻草。
或许他们根本就不需要这样断绝了所有希望的死讯,他们宁可抱有一丝一毫的期待,这样,他们才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即使是知道这个希望十分渺茫,即使是知道这可能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
时间久了,或许他们就不那么执着了,慢慢的,也就忘了。
“李牧……”仲修远一直跟在李牧的身后。
他双眼早已经猩红,他紧张的极度不安地看着面无表情的李牧,他不知道李牧到底是怎么了,但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李牧带来的死讯或许成为了压死左义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同样的,左义的死,也成为了早就已经不堪重负的李牧身上最为致命的那根稻草。
李牧此刻站在原地,背脊挺直,却早已经摇摇欲坠。
李牧心中隐藏的黑暗远比他表面表现出来的重得多,这一点仲修远早就已经察觉到了。
他对李牧之前经历的那些事情不甚明了,但他看得出来李牧之所以想着赚钱想着发家立业,不是因为他想着自己越过越好,不是因为他对生活充满了希望。
而是因为他心中还有一件未完成的事情在支撑着他,是因为他还想着要把所有的死讯带到,把约定完成。
仲修远从未对人说过,但他一直都在隐隐的担心着,一方面他希望李牧能够尽快把这件事情做完,一方面他又害怕知道这些事情做完之后李牧会如何。
因为仲修远不知道他放下所有的包袱后是粗茶淡饭的过日子,还是……
“……怎么回事?”不知道多久之后,仲修远听见了李牧的问话。
仲修远亦同样变得苦涩的喉头好半晌之后才恢复过来,他徐徐道来,“……我们下了山就找了他,说明来意,他应了让我们住下……昨天他没从房里出来,我们没怎么在意,见他今天还不出门吃饭,我就去敲了门……”
左义性格开朗,仲修远之前都未曾想过会这样,所以今天早上敲了门无人应门之后,他没多想就走了,中午又去了一次,直到晚上时他才破门而入。
他破门而入的时候,左义穿戴整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一开始还以为左义是生病了,所以在屋子里叫了一会,没能叫醒人,这才上前去拍他的脸。
触碰到他的皮肤,发现他身体已经冰凉僵硬的那一瞬间,仲修远才往这方面想去。
然后,他们就在桌上发现了那一封早就已经准备好的信。
左义是大前天晚上去的,该是吃了他自己准备好的药,他去得没有痛苦,很安详,脸上嘴角似乎还带着笑。
李牧静静地听着,听完了仲修远的话之后,他把自己手中的水瓢放到了一旁。
他静静地去了对面鸿叔家,找了眼睛还红着的鸿叔,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他,并让他晚些时候去看允儿是不是睡醒了,他现在要下山。
这会儿太阳都已经落山,从山上下去,到镇子估计天都黑了。
但左义在这世上,大概就已经只剩下他们这些个认识的人了,而且于情于理有老黑这份关系在,他也不可能任由他就这样放着。
对于这消息,鸿叔也十分的惊讶。
但斯人已去,说再多也都无用。
趁着夜色,李牧下了山,找到镇上的那医馆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夜黑的很深,没有月亮与星空,仿佛乌云压顶。
左义就如同仲修远之前所说的那般,他去得很安详,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
李牧在那屋子里坐了一会儿,自己去旁边找了个房间收拾了,将就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关了医馆的门上了山,找了鸿叔与徐田让两人帮着筹备准备下葬的事情。
李牧虽然在这里已经呆了不少时间,但这样的事情他还是第一次经历,因此他几乎没有任何的经验,只能找这两人帮忙。
山里头的葬礼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事,但即使是再简单,也得好好的选个日子做场法事。
做法事就得去找专门的人,让帮着一起看阴宅,看入土的日子。
这件事情鸿叔熟悉,因为几年之前他才送走了他儿子,因此他把允儿暂时交给徐田代为照顾之后,自己下了山,找了人上山来。
葬礼,决定在山上举办。
就按照左义所说的,就葬在他种下的做了记号的那两棵桃树下。
左义的尸体是李牧背上来的,背上来之后,就在他家的堂屋里面摆了灵堂,点了灯。
左义去得突然,众人似乎都有许多话语想说,但却都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一时之间,山上只弥漫着一层浓浓的阴暗悲伤的气息。
山下那边,医馆里,李牧也挂了白布。
李牧以为左义是这镇上唯一的大夫,平日里为人也算不错,再怎么样也会引来一些人吊唁,但是他在山里跪着守了几天,来吊唁的人却没几个。
空荡荡的灵堂,来来回回的就只有他们自己这几家人。
鸿叔安慰李牧,说是山下最近不太平,镇子上好些有门路的人都已经收了东西逃难去了。
他说战场已经向这边转移来,说这一次大宁被逼得狼狈不堪,说他们住的这镇子这一大片的范围要不了多久,估计都会沦为战场。
他说,因为这些,所以才没人来。
李牧木然地听着鸿叔的话,其实他并没有觉得怎么样,没人来也好,有人来也好,人都已经死了,又有什么用呢?
而且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想来左义是不会在意的……
他在意的,从来都只有一个人。
002.
李牧安安静静的在灵堂前守完了几天的灵,即使是没有一个人来,他也依旧安静的把这灵守完了。
下葬的那天,天气很好,没有阴雨绵绵的阴霾,反而是秋末冬初季节少见的好天气。
他们几个抬着棺材上了山,然后听着那些鸿叔帮着请来的人在旁边边哭边说,然后上土。
李牧没管那些被请来帮忙看阴宅的人的意见,固执的让左义的墓葬在了两棵桃树下,并且让他朝着他时常望着发呆的方向。
上完了土,垒完了坟,鸿叔沉默的帮着领了那些做法事的人下了山,又帮着打点了细碎,送走了那些人。
左义的葬礼很安静,没什么人来吊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大人都比较沉默,仿佛他们举办的不是葬礼而是一次安静的欢送会,只有几个小孩子眼眶从头到尾都红红的。
待到山里真的一点说话的声音都没有时,山里已经只剩下李牧还有仲修远两人。
李牧之前种下的那些桃树如今均已经开始扎根发芽,好些个树都已经抽出了长长的枝桠,涨势极好,看着倒有那么几分生机勃勃。
一大片的桃树林中,只一座新坟孤零零。
新土上,剪得圆圆的白白的纸钱大片大片的撒着。
李牧面无表情愣愣地望着那孤坟,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再给立一个衣冠冢?这两人身前蹉跎了大半辈子,兴许他应该给老黑立个衣冠冢,这样怎么着也算是让这两人团圆了。
只是左义没死之前没提,遗书上也没写这事,想来应该是他并不信这些的。
而且,他现在手头上和老黑有关的东西半样都没有,就算他想给立一个衣冠冢都没办法。
若是立空坟,他又怕左义看了气到。
左义活着的时候就总跟他对着干,可左义从来没有赢过一次,反而总是被他气得跳脚。现在左义死了,李牧想着自己认一次输顺着他一次应该也没什么。
但这么一想,他又不得不绕回去开始纠结依着左义的性格,左义到底是希望他给立一个空墓,还是不希望了。
李牧察觉到自己手边的袖子有动静,回头望去时,才发现天色早已经暗了。
仲修远红着眼眶,站在他的身边,一只手牵着他的衣袖。
李牧看了看仲修远,又看了看天色,转了身,准备回家。
仲修远却没走,他站在原地,直到都把想走的李牧的衣袖都扯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