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京梦华录
既然现在东宫掌权,他便也能低下姿态将奏折送去太子府,但太子总以将领任命之事需从长计议,而且没有皇帝的旨意,他不敢妄自决定。一来二去,霍启也大概明白了洛天成的心思。
无非是忌惮他领有西北军。
西北军是霍启一手创建的军队。十年前霍启初到平凉,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击退大举进犯的匈奴骑兵,战争使他察觉到了当时西北主力官军的虚弱,为了长远打算,不得不在当地重新招募义勇。
最初一批军士由他亲自筛选,凡油嘴滑舌插科打诨者皆不得入军营,忠厚朴实家境困难者则优先,力能扛鼎或能应对策的家中人赋税全免,是以他军营中的将士多是那忠厚骁勇之辈,朝秦慕楚临阵脱逃者少有。
早年军营里的事霍启事必躬亲,虽然贵为一军统帅,他也坚持跟着士兵一起操练,刻苦的训练加上霍启指挥有方,这支军队很快便展现出能征善战纪律严明的特点,久而久之便把原来的官军淘汰掉了,西北军开始声名鹊起,最后从镇守平凉的一只偏师便成了主力军队。
军队领着公家的粮,但俨然是霍启的私家军,因为霍启在陇山一带大力屯田,此举就使得西北军摆脱了朝廷对军队的最后一道制约——后勤管控。那日接风宴上,霍启盛赞皇帝御国有术,殷实的国力为西北军提供了充分的后勤保障的一番话,不过是冠冕之词罢了。
现今急急将他调离平凉只是朝廷害怕他拥兵自重,想削弱他的势力罢了,说什么怜悯他久居西北思念盛雍,为何当年爷爷病危时,他七次上书祈求回京半月,朝廷却以边事吃紧,将不得擅自离军为由,让他来不及见爷爷最后一面。
思及此霍启脸上难得出现了不耐神色,他放下手中兵书,起身踱步于窗前,负手而立,透过半开的窗牖,隐隐有梅花香侵入房内,清幽淡雅,霍启索性全开了窗,将窗外风景尽收眼底。
窗外新雪不知何时已至,满埋了早先仆人经过留下的的脚印,天地静谧,唯留院中梅花随风摇曳,浮动暗香。这梅花树还是当年爷爷亲手植的,那红的是朱砂梅,白的叫江梅,红白相映成趣,凌寒独放,成了这冬日里一道别致的风景。
霍启赏梅片刻,便听见院门外传来两道脚步声,多年的军营生活让霍启对声音极为敏感,虽说来人的距离还较远,但不妨碍他听得真切,其中一道脚步声他很熟悉,是王管家的,另一道却不知属于谁。
第8章 登门
霍启对书房的环境要求很高,所以他的书房被置在了前院单独的一个地方,左边是府中的药房,右边是花园。来客自花园一侧来。二人穿过了月亮门,其中一人果然是王管家,后面是何人却看不清,只见他身裹一件狐白裘,裘白胜雪,头戴一顶淡蓝丝绒帷帽,遮住了容貌,手里握着个暖炉,显然是及怕冷的。
王管家注意到了伫立窗边的霍启,立即停下脚步道安,
“问主子安,安和王府小世子来访,方才老奴见主子榻上小憩,未敢叨扰,故而擅作主张引了小世子前来,主子恕罪。”
说着老管家就要请罪,却被他后面的人扶住了胳膊,
“将军莫怪,是青阳唐突,定要管家领我来这书房。”
洛青阳说着便掀开自己的帷帽纱,冲着霍启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
霍启也不是这般计较的人,摆了摆手示意管家下去沏茶,自己则领着洛青阳进了离书房不远的厢房。
他之所以不愿意在书房待客,一是书房中太多军文,二是霍启心中一直认为书房是很隐私的地方,他不喜欢外人涉足,三则是书房取暖不好,虽说他在书房呆久了还会觉得燥热难耐,但见小世子身单体薄的模样,又忆起不久前那场轰动了京城的风寒,霍启最后还是领着他去了有壁炉的厢房。
厢房内有卧房外有会客厅,二人刚刚坐定茶已经沏好了。
洛青阳一路走来发现霍府的服用器物十分简单,莫说比不上安和王府,就连一些京中小官的宅府也好过这里,这让他多少有些吃惊。
霍启望着小世子略带惊讶的表情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接过仆人手中的茶壶,他斜身亲自为洛青阳斟了茶水,伴着圈圈热气腾升的是阵阵梅花香,仿佛窗外的梅花已经破门而入,在这茶水中盛开。
洛青阳瞬间被这茶的香气吸引,扭头朝霍启轻声道谢,问道:
“敢问将军这是何茶,怎会如何芬芳?”
霍启坐定,将自己的茶也满了七分,解释道:
“这茶名叫梅花蔻,引的是后山上那乳泉里的雪水,用的是院子里刚刚盛开的梅花,盛茶的也是特制的紫砂,故而能完全保留梅花原有的香气。”
洛青阳闻言已端起茶杯,轻吹散水面浮着的茶沫,呷了一口,叹道:
“似乎还能尝出泉水的清冽和雪水的纯净,不知好过我府上那些俗茶多少倍。”
他脸上有些惊喜,有些羡慕,微微张开的嘴因为茶水的滋润而显得湿亮,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茶气蒸腾中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霍启望着小世子如醉茶中的模样,心里竟觉得有些可爱,
“世子若喜欢,一会我吩咐管家包些新摘的梅花送到王府上去。”
“多谢将军好意,只是想必这梅花离了后山的泉水,也没有这般好喝了,将军心意我心领了,不敢暴殄天物。”
洛青阳又品了一口,抿了抿唇,继续说道,
“上次青阳偶感风寒就已经让将军挂心,这次实在不好意思再要这后院腊梅做茶。”
听到这话,霍启方才忆起不久前王管家去安和王府送药的事,他猜洛青阳此次前来多半为了赠药之事,只是这送药者万万千,一包药也不过小小心意,如何能让洛青阳亲自上门?
果然洛青阳马上又道:
“鄙与将军仅有一面之缘,能得将军挂念,心中甚觉荣幸,青阳左思右想,非得登门道谢不足以答霍将军赠药之恩。”
霍启轻叩膝盖的手一顿,心中已有万千思量,面上却不显。
“何来‘赠药之恩’一说,这京中为小世子送药的人多如牛毛,霍启何德何能能得到小世子亲自登门道谢?”
听完霍启的话,洛青阳的脸烧得绯红,他明白霍启的言下之意,给他送药的人何其之多,难不成他还得一个个都上门道谢?如若仅有霍启一人得此殊荣,那他又是怀揣着怎样的目的?
见洛青阳脸上显出些尴尬来,霍启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咄咄逼人,毕竟洛青阳也是一片好意,遂转移了话题,
“此时正是饭点,不知世子可曾用过饭?腹中若是饥饿,我让下人准备饭菜。”
洛青阳摇摇头,示意自己不饿,这会茶水渐凉,霍启终于可以清晰的看清对方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自带三分韵致,还蕴着几分少见的天真。
“将军莫怪青阳唐突,青阳仰慕将军多时,我天生不足,幼时常年带病,父王为了让我养伤,特地将我送去江南,我喜欢读民间小说,见那传奇里总写到北地荒凉,人迹罕至,却有大漠孤烟,驼铃胡姬,更吸引人的还有御敌守国门的威武大将军,青阳好不羡慕。”
洛青阳有些不好意思,他悄悄瞥了霍启一眼,却见霍启含笑望着自己,心里竟然生出点紧张感,脸不自知的红了一片。可这般情态只换来霍启嘴边逐渐加深的笑意,这让一向口齿伶俐的他都期期艾艾了,
“我,我自幼听评书,书里总说霍将军你就是当世英雄,战场杀敌,算无遗策,实在威风,青阳心里佩服将军,早就有结交的愿望,故而这次寻了个勉强借口,冒昧就来了将军府,唐突之处将军多多包涵。”
因为评书喜欢自己,霍启心里觉得有些好笑,这小世子当真小儿心思。
“能得到小世子的青睐,霍某深感荣幸,只是西北苦寒,气候恶劣,稼穑难成,又有胡努于北方控弦百万,可谓凶险,加上人烟稀少,生活乏味,决计不是没有小世子口中那般精彩。霍某一介武夫,只有些微才,能为国效力已觉万幸,哪当得起小世子如此夸耀,倒是霍某羡慕小世子,江南物华天宝,山灵水秀,乃人间天堂,我心里一只希望能到江南游历一番,却一直未能如愿。”
果真应了那句别人的才是最好的,二人对彼此的生活都羡慕不已。在洛青阳眼里,江南好是好,只是看多了温山软水亭台水榭也早就乏味了。
霍启见洛青阳衣服好奇的模样,便想着可以跟他聊一聊边境生活,
“小世子如若有兴致,我可将在西北发生的趣事儿挑选一二,说出来供小世子娱乐解闷,只是世子来霍府半响,想必腹中辘辘,请让霍启吩咐下人备好饭食,世子今日留在鄙人府中用饭,让霍某尽到地主之谊。”
洛青阳自然乐意,由霍启自己亲口讲出来的军旅生活自然那些说书的真是多了,当即点头应下。
他眼睛微微弯起,表情满足得像只被人挠了下巴的小猫,霍启无意间瞥见,心里泛出点异样,突然想起了数年前,他在狩猎途中遇见的那只侥幸从他箭下生还而后被他收养的狐狸。
缘分不可谓不神奇,本来毫无瓜葛的二人,现今竟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了。席间,霍启抛弃了食不言寝不语的一贯原则,二人谈笑风生,一些得趣儿的地方更是惹得洛青阳捧腹大笑,全然没了世子风范。
二人用膳毕,天色已暗,霍启命下人包好了新采的梅花,递给管家,最后随着洛青阳一起回王府了。
当晚沐浴后,霍启如往常一般躺在榻上,手中一本闲书,偶然撇过窗外,见忽有小雪至,又有月光如练,一院小梅于朔风中瑟瑟款摆,姿态纤优,惹人爱怜。不知怎的,他脑海中忽现洛青阳的容貌,想起少年肤白眉黛的模样和风流的体态,嘴里不自觉吟出句带着点赞美又带着点轻薄的词来:
“东南妩媚,雌了男儿。”
第9章 静安王爷
这日天雪初晴,许久不曾纵马的霍启,骑着爱骑青駹在京郊游了半圈后,停在了自雨亭前。
自雨含光是盛雍八景之一,自雨亭坐落在尨水的孤洲上,中间有竹桥架起,与河岸连通。这个四角亭是个全竹亭,用的是闽地著名的刚竹,所以名自雨,意思是它四周有水流下,如雨自来一般。
每至夏季,引不远处清冽的山泉水灌之,亭子四周便被雨帘包裹,能消除暑热,自成一方清凉,若有午后夕阳的余晖洒在亭上,亭子周边就有辉芒四射,加上泉水自亭檐泻下,与河中水流击打而水汽缭绕,不管远观近观都有出尘味道,后来为了方便一些达官贵人冬日里也能享受着自雨亭周围的风光,便在亭子地面铺了许多竹管,引温水灌入,使得亭子周围的温度颇高,带着它周围的几丈水域即使冬日最冷时节也不会结冰。游人们如有兴致可在此垂钓、煮茶、饮酒,不失为无聊冬日的一个消遣处。
霍启小时候很喜欢来这个地方,他好动,冬日里总不愿窝在霍府,霍老将军要是得了空,必会陪他来这里钓鱼煮茶喝,爷爷爱喝茶。带着霍启也学得一手好茶艺,又因为爷孙俩早年常在这里下棋,霍启的棋艺也不错。
他将马拴在了岸边的一棵枯树干上,自己徒步去自雨亭,却远远望见那亭中早有人迹,亭中人似也有感应般回过头来,霍启本有一双精目,奈何此刻距离过远无法看清。
既然有人先到,霍启未免打扰对方的兴致,就要提步返回,却听见亭中有人呼喊自己的字。
“桓宴兄哪里去?既是故友相见,何不来自雨亭一聚?”
霍启脚步一顿,因那句‘桓宴兄’引出记忆无数,多少年没有人这般唤他的字了。
平凉十年,士兵们都叫他将军,只知道他名霍启,谁还记得桓宴是谁,若不是此刻听见,他自己恐都要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