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台(宫廷)
严宵寒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他一想歪,头疼就变本加厉,强忍着道:“昨天、不对,前天下那么大的雨,你就在雨里跑了一天?平时在家里阴天下雨都疼的睡不着,你……”
傅深堵了他的嘴:“我带着药,杜冷给配的。吃完之后小腿就麻了,没有感觉,反正走路也不用小腿,真没事,不骗你。”
“真有这种灵丹妙药你怎么不早用,偏要等到这时候才拿出来?”严宵寒不肯上当,“别假装没事来宽我的心。”
傅深语塞,随即投降道:“行吧,其实有一点……昨天我找到你的时候,跟你说过我特别困,还记得吗?那药吃完后会犯困,等我醒过来,你们人都走干净了。”
“怪我,”严宵寒揉着太阳穴,疲惫地道,“若我能早点认出你,就不会让你白受那么多苦。”
傅深最不愿意听这种话,正要发作,看他一脸憔悴样,又捏着鼻子忍了:“别管我了,先想想你自己。我上午去找郎中问过,你中的药就是白露散无疑,这玩意用一次就上瘾,戒起来很难。你给齐王传个信,这趟差事别办了,跟我回京城治病,好不好?”
“这里为什么会有白露散?”严宵寒问,“京城的白露散是纯阳道人带去的,这里是不是就是白露散的产地?”
傅深道:“你管他是白露散还是黑露散,这玩意上瘾是要命的,你比我更清楚,先把你自己治好了再管别人死活行不行!”
严宵寒摇了摇头:“敬渊,这事换做是你,你也会追查下去的。”
“换个屁!”傅深的火腾地上来了,“这破事落在你身上跟落在我自己身上有什么区别?天下人离了你就活不了还是怎么的?非要死犟!”
骂完了他才想起来,大夫曾跟他说过,中了白露散的人,因为发作时对头脑刺激过大,等药效消退后,会出现健忘,思绪混乱,神志恍惚,消沉低落等症状,急不得骂不得,只能耐心陪伴,帮助他逐渐戒断,是个细水长流的活计。
——对于傅深来说,就是老牛拉破车。
严宵寒没力气跟他争辩,傅深说的不无道理,只是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脖子上好像顶了个西瓜,连思考都变成了一件极困难痛苦的事。他当然知道沉默只会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更糟糕,可汹涌而来的心累和疲倦,以及无处可诉的消沉充溢胸膛,他实在提不起力气再试图去挽回什么了。
傅深皱着眉头站起来,就在严宵寒以为他会摔门而去时,那双黑靴却停在了床前:“算了……不回就不回吧,我是治不了你了。”
心弦似被人无意拨了一下,严宵寒反应很慢地抬眼看他,惊讶像遥远的潮汐,虽未至岸边,已能感觉到隐约的震颤。
傅深手欠地捏捏他的耳朵尖,宠爱之意毕现:“不回京,就得乖乖跟着我,不许乱跑,该吃药吃药,该治病治病,答不答应?”
严宵寒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傅深就躬身在他眉心处亲了一下:“没事,不怕,你听话,万事有我。”
他身上有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镇定,可能是多年带兵练出来的气场,让严宵寒觉得哪怕眼前是天崩地裂,有傅深在,也能为他辟出一方安宁之地。
傅深其实也有独占欲,但是不明显,严宵寒活蹦乱跳时他显得淡淡的,只有这时候才一股脑地爆发出来。心里唯一的念头是不管在京城还是在荆州,这人必须待在他眼皮子底下,至于齐王和差事,去他妈的。
这时门外响起小二的叩门声:“客官,热水来了!”
随着热水送进来的还有一桌饭菜,严宵寒沐浴过后,用手巾拧着半干的头发走出来,看桌上放着一盆深茶色热汤,药味扑鼻,忍不住好奇问:“这是什么?”
傅深给他盛了一碗,坦荡道:“我特意点的补汤,你腰不酸吗?”
严宵寒一听那个“补”字,耳根立刻浮现出一层可疑的红晕。他只穿着单衣,胸口脖颈的肌肤都露在外面,因此红的格外明显。傅深险些被他晃花了眼,一边有意无意地瞟,一边又觉得他略显窘迫的样子可怜又可爱。
他端起碗常了口汤,觉得味道勉强还能接受,从旁边拎了件衣服给严宵寒披上,招呼他坐下吃饭。
两个人的角色好像忽然对调了,以前严宵寒如何事无巨细地照顾傅深,如今傅深就有多细致体贴。
尤其是对于一个平常粗手粗脚的老爷们来说,这份细致体贴就显得尤为难能可贵。
严宵寒心里泛起一点说不明的滋味,不全然是甜,似乎还有几分难言的苦涩。本来应该来由他照顾傅深,却反倒让他在大雨里奔波,要等他来救,在他身上纾解药性,还要让他为自己耗尽心力……
自我厌弃像野草般疯长,眼前忽然腾起一阵白汽,他定睛一看,一碗补汤被递到了他眼前。
他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就见傅深拿起自己手边那一碗,与他轻轻相碰,撞出“叮”的一声脆响,豪气冲天地道:“干。”
严宵寒:“……”
第51章 戒断┃给你尝个更甜的
用过午饭, 傅深看严宵寒精神不好, 又哄他睡了个午觉。睡醒后两人才一道出门,去找那个昨天替他看诊的老大夫。
邝风县跟京郊的县城没法比, 县城里知名的医馆只有一两家。傅深那人’皮面具是杜冷给他粘上的, 揭掉了就戴不回去, 早上来时人家大夫压根就没认出他,还好奇地问:“昨儿晚上那个小哥怎么没来?他把病人托付给你了?”
“任淼”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跟他本人实在相差太多, 傅深只好硬着头皮信口胡编道:“对, 他有事先走了,您有话告诉我就成。”
他们一路走进医馆, 傅深虽然戴着斗笠, 架不住旁边还有一个严宵寒, 仍是走到哪儿被人盯到哪儿。老大夫更是眼光毒辣,见两人相携入门,一语道破:“你们二位是一家子吧?”
连严宵寒都惊了一下,傅深道:“何以见得?”
这句话明面上在问, 实则已承认了。老大夫让严宵寒坐下, 一边搭脉一边道:“老夫除了医理, 还学过一点相人之术,你们二位有夫妻相,命格贵重,双星相照,往日好事多磨,来日必有后福。”
被他这么一说, 严宵寒眼底也露出一点笑意,道:“谢您吉言。”
老大夫凝神号脉,片刻后收回脉枕,对严宵寒道:“我今早就跟这位公子说过,服食秋夜白而致成瘾,用药是治不好的,只得靠自己戒断。你还年轻,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这药虽损耗了些精神,休养一阵也就好了。况且我听说你是误服,既有戒药之心,只要能忍的住诱惑、吃得了苦,一年半载后总能戒掉。”
傅深皱眉问:“戒药很痛苦么?”
严宵寒听懂了他的未竟之意,按住他的手温声劝慰道:“没关系,只要能戒掉,吃点苦头也没什么。”
老大夫摇头:“秋夜白这东西,就好比放贷,你借了钱纵情挥霍,还的时候就要抽筋扒皮。老夫劝你做好准备,药瘾犯起来可不是寻常人能受的住的——要是真那么好戒,何至于满大街都是倾家荡产的病鬼?”
吃苦对于严宵寒来说不算大事,他从入宫起一直是从刀山火海中蹚过来的,心性坚忍自不必说。只是傅深看不得他受折磨,追问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减轻一些?”
老大夫上下扫了他一遍,慢吞吞地说:“……倒也不是全无消解之法,只是……”
傅深:“只是什么?”
老大夫:“只是你要辛苦一些。”
傅深:“怎么讲?”
“据老朽所见,这位公子昨夜服药之后,情动不已,难以自禁,”老大夫道,“秋夜白的药效正在于此,一是令人精神焕发,如坠仙境,再则令人气血上涌,情’欲’勃发。所以我想着,你们二人既是眷侣,他药瘾发作时,或可一试此法,略作缓和。”
傅深哑然:“……管用吗?”
“秋夜白之功效,无非是令人心生满足愉悦,”他细细地给傅深解释道,“世间之乐大抵可分三重,第一重是饮食之乐,饥饿时得以饱腹,则为餍足;第二重是床笫之乐,两情相悦,水乳交融,则为欢愉,第三重是药石之效,服之令人神魂颠倒,则为极乐。”*
“秋夜白所能带来的愉悦,远胜于饮食或交’欢,但或可以此弥补一二。譬如某人嗜甜,欲令其戒糖,即刻断糖当然难以忍受,需酌量递减,日久天长,方能与常人无异。”
“明白了。”傅深点头,“药瘾发作时给他尝点甜头,他就不会那么难受了,是吧?”
“正是此理,”老大夫拈须道,“只是有一点你需得记牢:万不可看他难受,就让他再沾秋夜白,心软乃是大忌。”
这回傅深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扭头看了严宵寒一眼。
严宵寒朝他安抚地一笑,眉眼憔悴,但格外温存:“看我干什么,怕自己狠不下心来?”
“是啊,”傅深牵着他的手起身,感叹道,“这是治你呢,还是治我呢?”
两人各拎着一包壮阳补肾的药材从医馆里出来。严宵寒在当地用以联络的钱庄里给齐王留了一道口信,告知溪山村出现白露散的线索,让他们先行去荆州,自己要多留几日以便查证。
两人趁着闲暇,又在县城里逛了一圈。四月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南方尤为湿润温暖,邝风县盛产各种鲜鱼鲜藕,比之京城别有一番风味。虽然严宵寒身上还有药瘾未解,但没发作时与寻常并无差别,他把自己的黯淡消沉收敛的很好,与傅深携手同游,倒也不觉得时日难熬。
多方打听之下,他俩才弄清楚所谓“秋夜白”到底是什么东西。
此物原身是种开花结果的植株,相传是前朝皇帝梦游月宫时嫦娥所赠,常于中秋之夜盛开,故名“秋夜白”。花朵洁白如雪,果实研磨后如牛乳,服之令人身体暖热,如痴如醉。秋夜白果实汁液粗制后呈浅棕色丝状,可用烟枪吸食,精制的秋夜白则呈棕色半透明块状,类似琥珀,纯度更高,药效更强,研磨成粉后只消取一点在火上烤制,就会散发出令人迷醉的异香——这一类就是严宵寒他们在京中发现的“白露散”。
本地栽种秋夜白的人家颇多,粗制秋夜白更是满大街都是,因这药有暖情之效,所以多放在烟花柳巷搭售。凡售卖秋夜白的妓’院,都会在门前挂一盏白色花形灯作为标志。而精制的秋夜白则是极为难得的稀罕之物,民间谓之“一两秋白一两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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