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台(宫廷)
这话精准地戳中了傅深的哑穴,他无言片刻,艰难地道:“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上私塾了,怎么还吟上诗了呢?”
“……”严宵寒强忍着笑,“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你知道吗,我在金陵成时曾遇到过一个猎户,拿了一只大雁来卖……”
他将那鸿雁传书的故事跟傅深讲了,末了一笑,有几分赧然地道:“我那时候也是疯魔了,抓着这一点北方来的东西不肯放,总觉得万一是你……”
“咳,那什么,”傅深打断他,不自在地道:“不用‘万一’了,就是我。”
严宵寒当场懵了,喉结上下滚动一轮,干涩地问:“你……再说一遍?”
“雁腿上有一块白绢,绢上写着‘吾妻安否’,对不对?”傅深握住他一只手,坦诚道:“是我在甘州时,实在想你想的受不了,才想出这么一个法子。”
谁能想到那段苦日子里竟还能榨出甜来,严宵寒如坠梦中,胸口起伏,半晌才怔怔道:“从南到北,相去何止万里,这种巧事,都能被我们遇上……”
傅深尴尬地哈哈道:“是啊,真巧。”
严宵寒听他语气不对,狐疑地低头看他。傅深回想起自己干的那些蠢事,难得有老脸挂不住的时候,急需一个地缝钻进去:“我也没做别的,只是那时觉得只有一只大雁,那得有多巧才能飞过金陵城?所以我就让城中的将士帮忙,嗯……多打了十来只。我想着这样,说不定能有一只落到你手中。”
严宵寒重复道:“‘十来只’?”
“大概?”傅深想了一会儿,不确定道,“反正每天出操都有一两只吧?记不清了。”
“你……”严宵寒简直不知道该说他什么,“你真是……”
“杜冷都快被我逼成兽医了。”傅深平静地接话:“我也想你。你以为江南冷,甘州就不冷吗?”
当他做梦都想着飞度千山万水时,山水之外的那个人又何尝放下过他?
悲喜交加的重逢之后,才发现原来彼此都是一样的走火入魔,一样的形只影单。
相顾无言,一时哑然,只有深吻与深拥才能稍微抚平心头酸涩。
当此际,天地悄悄,万籁俱寂,世界如同陷入静止,唯有河水奔涌无尽,一路朝前,流向天际。
第二天天不亮,傅深从严宵寒怀里醒来,带着没睡够的疲倦慢慢坐起来。搭在他腰上的手滑落下去,严宵寒握了个空,马上也跟着醒了,哑声问:“要起了?”
“昨晚把你闹腾的没睡好吧?”傅深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大概是因为刚睡醒,语气和动作都温柔的不像话,“今天没什么事,你再躺一会儿。”
他睡觉一向不沉,昨天情绪又大起大落一番,晚上时睡时醒。他身体一动,严宵寒便会迷迷糊糊地把他往怀里一搂,哄两句,拥着他再度沉沉睡去。
“没事,”严宵寒从暖意融融的被窝里艰难地挣扎出来,向前一扑,把自己整个人挂在傅深背上,睡眼惺忪地道:“今天别穿那双靴子了,坐轮椅,我帮你洗漱。”
北燕军武备司做出的靴子虽然让他可以行走如常,但毕竟不是真正的腿脚,发力的方式不一样,长期穿着对腰的负担尤其大。所以傅深行军时也要带着轮椅,不那么繁忙时就以此代步。
严宵寒昨天进门时就发现了,只不过没有出声。直到现在才状似平常地提了一句。傅深心领了他不动声色的体贴,点头允了:“行。”
严宵寒打水回来时忘记关门,起了个大早的俞乔亭不巧又路过这屋,没按捺住旺盛的好奇心,顺着半掩的门往里偷瞄了一眼,差点吓掉了手里的油饼。
杀人不眨眼、令蛮夷闻风丧胆的靖宁侯乖乖坐在炕沿,严宵寒拿手巾给他擦脸擦手,熟练殷勤的像个老妈子,等严宵寒将他身上一切打点妥当,傅深懒洋洋地伸长双手,说了句什么,严宵寒便弯腰将他抱起来,安放到轮椅上坐好。
这场面,不像是断了腿,倒像是摔坏了脑子。
至今还在打光棍的俞将军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文能安天下,武能定乾坤的北燕统帅,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才变成上炕只认识媳妇,下炕只认识鞋的?
很快,这个困惑变成了驻扎棠梨镇的所有北燕军将领的共同疑问。
他们没见过傅深在严府养病时的日子,那才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今在这穷乡僻壤里,严宵寒只嫌要什么没什么,他纵然有心照顾,也只能在有限的地方发挥。
其实出格的事都是关起门来做,在外人面前,尤其是当着一众属下的面,傅深虽不讲究主帅威严,严宵寒却要拿捏好分寸,以免惹人诟病。可越是这样,端茶倒水、甚至低声耳语这等小动作就越是显得克制而温情。
没过多久,一群人全被他俩腻歪的嗷嗷跑了。
傅深端起茶喝了一口,纳闷道:“今儿都是怎么了,一个个跟思春的小娘子似的?”
严宵寒深藏不露地微微一笑:“谁知道呢。”
没过多久,亲兵来报,赵希诚将军已渡过紫阳河,正在驻地外求见。严傅二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傅深吩咐道:“请进来。”又趁着空当,转头对严宵寒笑道:“赵将军这么快就坐不住了,可见你这个监军还有点分量。”
“区区几斤几两,不值一提,”严宵寒大方道,“侯爷若愿意要,白送给你。”
傅深大笑:“我要来有什么用,留着过年炖了吃吗?”
严宵寒假装乖巧温顺地道:“其实也可以养着解闷,搂着睡觉的。”
傅深真是怎么看他怎么喜欢,打从去年从西南出来后就没这么舒心开怀过,直到赵希诚进来,他眼里的笑意都没收住。赵将军看得一愣,心说靖宁侯这满面春风的,难道是长安城已经十拿九稳了?
赵希诚以前是汾州军将领,鞑族入侵时汾州主帅战死,元泰帝西狩后,他不愿投敌,便带领汾州残部逃到了荆楚。待新朝建立,又率众归附于金陵。
他是严宵寒能用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北方出身的将领之一。傅深以前与汾州军联手打过鞑子,对赵希诚还有几分印象,只记得他脾气耿直,有点死心眼,一直被汾州军主帅压着不能出头。没想到主帅死后,竟是他出面撑住了汾州军的大旗,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又杀回了中原。
赵将军年过不惑,然而对傅深仍是尊敬有加。两人客客气气地商议如何攻打长安,赵希诚看他心情不错,试探道:“敢问侯爷,您觉着长安这一战……有几成把握?”
“嗯?”傅深微笑道:“三四成吧。长安易守难攻,是场苦战。”
那你笑什么?!
严宵寒一声不吭地坐在旁边听他们俩高谈阔论,假装自己就是个美貌的摆设,隔三差五就要偷偷瞄傅深,好像看不够似的。
等关于战事的讨论告一段落,赵希诚终于期期艾艾地说出了此行的另一个目的:“侯爷,既然不日便要开战,不如让严大人先与在下回去,军中事务……”
傅深没等他说完就打断道:“怎么,你们缺了个监军就不能打仗了?”
“这……”赵将军梗了一下,皱眉道:“严大人是皇上特派的监军使,留在北燕军中……恐怕不合规矩。”
“现在是什么世道,”傅深笑容淡了一些,“赵将军要在北燕军的地盘上,跟本侯讲你们新朝的规矩?”
两边现在可不是一家,傅深手握西北数地,几乎可以与新朝平起平坐。赵希诚额头见汗,忙起身谢罪,连道冒犯。
“当年太上皇下旨为本侯赐婚,金口玉言,天下皆知。”傅深搁下茶杯,凉凉地道:“严大人为新朝效力不假,但他是本侯的人,新朝陛下也要讲个先来后到。本侯让他留在这里,就是连一根头发丝也不能带出这道门。赵将军,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上炕认识媳妇,下炕认识鞋”原句是郭德纲的“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上炕认识娘们,下炕认识鞋”,这句不是古代俗语,我用的不严谨,大家随便看看就行了。
第68章 征尘┃看看人家的爹
严宵寒低调地当着祸水, 假装没看懂傅深与赵希诚之间的暗流汹涌。
北燕军与新朝之间的矛盾关系迟早要放到台面上, 傅深要重整河山不假,可也不能他在前方厮杀, 让新朝跟在后面捡漏, 最后两手空空, 只落得个“忠顺”的名声。
元泰帝对傅深的评价是“忠天下而不忠君”。他虽然把傅深想象的过于富有野心,但这句话却相当准确。傅深当年肯对元泰帝低头, 是他顾念旧情, 而对孙允端就不一样了。别说旧情,就是冲着新帝对傅凌的所作所为, 傅深也不可能跟他善罢甘休。
更何况, 元泰帝尚且好好地待在蜀州, 傅深以前不曾干预废立,不代表他以后不会出手决定皇位上坐的是谁。
赵希诚被傅深几句话说的冷汗涔涔,感觉自己就不应该嘴贱,没事提什么严宵寒, 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地聊怎么打长安城不好么?
赵将军对严傅二人了解不深, 不知道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更摸不清傅深非要留下严宵寒的用意。只是“朝廷走狗残害忠良”的传说过于深入人心,所以他冷眼看去,觉得最大的可能是严宵寒以前作孽太多,遭报应了。
“侯爷的意思,在下省得了,”赵希诚满面诚恳地道, “既然严大人也不反对……那就一切听凭侯爷安排。”
寂静室内忽然响起一声轻笑,严宵寒慢悠悠地抬头,对上两人投来的视线,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啊。那就这么办吧。”
待赵希诚告辞出门,傅深收起一脸冷肃,摇头笑道:“严大人,看来你的人缘是真不怎么样,说扔就扔哪,一点儿都不带犹豫的。”
严宵寒也跟着摇头:“真没想到,‘强取豪夺’这等事,有一天竟会落在我头上。”
“强什么取,”傅深道,“少抹黑我,明明是明媒正娶。”
严宵寒没绷住笑了,心软成一滩水,黏黏糊糊地凑过去讨吻,傅深在他唇角上亲了亲,结果被严宵寒反咬一口,按在轮椅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个够本。
几天之后,长安之战正式开始。
长安又称西京,是前朝古都,中原中心之地。长安人口众多,其繁华不亚于京师。鞑族南下入侵之后,也将此地作为重镇,在城中掳掠数日,百姓深受其苦,久思周室。北燕军荡平周边村镇时,就有不少人偷偷跑出城给他们通风报信。据说长安城内有许多游侠义士,常趁夜刺杀鞑族的官军将领,百姓更是隔三差五就在城门放火,闹得烟尘四起,伪造大军进攻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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