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台(宫廷)
第83章 番外三(下)
【柒】
到了八月, 傅廷信的伤好的七七八八, 在家里闲的快要长蘑菇。孙珞看他实在无聊,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怕他闷出病来, 正巧集团月底要办红场慈善晚宴, 今年董事长人在国外,委托他代替出席, 孙珞心想傅廷信闲着也是闲着, 遂给他精心打扮了一番,领着人到晚宴上凑热闹。
傅廷信军人出身, 哪怕失忆了, 多年在部队里养成的习惯也没变, 穿上高定西装后气势逼人,比孙珞还像老板。两人并肩入场时引来不少注目,等人过去后,来宾三三两两凑成一堆, 都在私下猜测这位的身份。
孙珞除了是泰合集团董事之一,背后还站着庞大的孙家,他虽然已尽力低调,但很难完全避免有心攀附。这一路走的磕磕绊绊,时不时就蹿出个人跟他寒暄,傅廷信倒是很有耐心地等着他,见孙珞略嫌不耐地皱眉,伸手搭着他肩低声哄道:“不气,想吃什么?我帮你去拿点?”
有人疼就是不一样,孙珞的脸色立刻由阴转晴,侧头跟他嘀嘀咕咕地说了什么,大概是抱怨人多事烦,傅廷信便跟他换了个位置,自己走外侧,用身形替他挡掉了一部分视线。两人身高相仿,姿态亲密,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走到场内,正要落座,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招呼:“孙董?”
两人循声回头,只见一个高挑的年轻男人站在椅背后,面带笑意,英俊的颇有些张扬,但并不显得轻浮,反而有种意外的亲和。孙珞跟他挺熟,主动跟他握了下手:“叶总。”
叶峥跟他一握即分,目光落在一旁的傅廷信身上,高高挑起一侧长眉:“嚯,这气质,有意向进娱乐圈发展吗?”
孙珞的脸色顿如刷了锅底灰,傅廷信不以为意,爽快地朝叶峥伸手,笑道:“你好,我姓傅,退伍军人,现在是孙总的保镖,以前在炊事班干,没当过文艺兵。”
叶峥一愣,继而大笑着跟他握手:“西华娱乐,叶峥。”
“他开玩笑的,这是我发小傅廷信,前段时间刚受了伤,还没康复,正在休养。”孙珞给叶峥介绍完,又对傅廷信道:“这位是西华的二公子,他大嫂孙清宁是我堂姐,都是自家亲戚。”
傅廷信点了点头,似乎早对孙家庞大的姻亲关系见怪不怪。叶峥又关怀了一下他的伤势,听说是脑震荡引起的记忆障碍,顿时一拍椅背:“巧了。这么着,一会儿我给你介绍个人,恒瑞的霍董霍明钧,你听说过吧?他对象谢观,小时候也因为脑震荡失忆过,听说去年治好了,老霍找了不少脑科方面的专家做会诊,回头你们交流一下,说不定对傅先生的伤有帮助。”
事关傅廷信的病情,孙珞不敢错过任何机会。晚宴开始,他匆匆上台做简短致辞,退场后直奔休息室。说来也巧,今晚谢观受邀出席,霍明钧也跟着来了,等孙珞进门时,几人已在叶峥的组织下互相认识、热火朝天地聊了好一会儿。
以前泰合跟恒瑞虽有过生意上的竞争,然而跟孙珞的专业不搭边,他没见过霍明钧真人,只听说这人性格严肃冷淡,是个有手腕有魄力的狠角色。不过今天一见,倒并非想象中那么不近人情,可能是谈了恋爱的缘故。
谢观没什么架子,把能想到的都跟傅廷信说了,末了道:“我能找回记忆,估计是因为后来又摔了那一下。虽然听起来不靠谱,但据说很多人都是撞了头才恢复记忆的。你也别着急,没准过几天它自己就好了呢。”
傅廷信点头,漫不经心地捏着一支高脚杯,想了想才小声道:“我自己倒不急,主要是孙珞,他压力太大,这事快成心病了。”
谢观不是一般的敏锐,立刻从他这话里听出不对味来,试探着问:“你和孙先生……?”
“没到你和霍董这一步。”傅廷信说。
这话信息量很大,谢观了然地笑了。傅廷信起身,将手中酒杯放在小吧台,说:“我去下洗手间。”
宴会厅的洗手间要出门到走廊的另一端,傅廷信一手插在口袋里,沿着柔软地毯慢慢走,一边想着刚才和谢观的对话。
谢观说他从舞台上掉下去后,昏迷时曾梦到过以前发生的事。这令傅廷信不由得想起自己昏迷时的南柯一梦——它真的只是个梦吗?
他想的出神,在洗手台前洗手的时间久了一点。不远处隔间门打开,走出来的男人被水声吸引,路过时偶然向镜子里瞟了一眼,往前走了几步后脚步猛地一顿,讶异道:“廷信?”
傅廷信闻声回头,发觉是张陌生面孔,心知这八成是遇到以前熟人了。然而他压根想不起这人是谁,只好硬着头皮、佯作惊讶又不失礼貌地问:“您是……”
“你不记得我了?”那人脸上飞快闪过一丝失落,说,“我是邱明,咱们高中还坐过前后桌呢,忘了?”
傅廷信“恍然大悟”:“看我这记性,对不住,刚都没认出来——你变化很大。”
邱明如今也就二十四、五岁,脸庞虽然称得上白皙精致,可看在傅廷信眼里有点不协调,山根太高,下巴太尖,双眼皮仿佛是割的,笑起来整张脸都十分僵硬,毫无疑问是整过容了。所以他这么说,邱明没发现异样,继续笑吟吟地说:“我那时不起眼,不过我可没忘记过你。高中时你是男神校草,同学里有很多人都暗恋你。”
傅廷信听着这话有点不对味,挑眉道:“是吗?我没印象了。”
“是啊,只不过你平时都绕着孙珞转,不太跟同学们一起。”邱明又凑近一步,身上的香水味幽幽飘来,“你今天也是跟他一起来的?我听说你毕业后去参军了,这么多年还跟他有联系,你们俩感情真好。”
“嗯。”傅廷信不易觉察地跟他拉开距离,敷衍道,“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在部队里也不方便跟外界联系。你现在在娱乐圈发展?”
邱明不自然地笑了笑,含糊地说:“算是吧。你……现在是在休假?”
傅廷信说:“退伍了。”
邱明的脸色又热切几分:“以后也打算做生意?”
他越靠越近,傅廷信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自来熟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停顿片刻才答道:“无业游民一个,现在靠别人养着。”
“你有对象了?”邱明一怔,“男的女的?是谁?”
傅廷信差点呛着:“还能是男的?”
“也是,”邱明说,“当年为了躲我,你连大学都不上跑去参军,我还以为你喜欢孙珞,原来你真是个直的。”
傅廷信一头雾水。
洗手间门外的人脚步倏地一顿。
【捌】
孙珞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悄无声息地从洗手间门外,又是怎么走到了宴会厅外的花园里,反正等他回过神来,手中的烟已经抽了一半。
这几个月来,因为傅廷信住进家里,他干脆地戒了烟。谁知道一下刺激大发,没忍住又抽了一根。
关于过去,他的确没对傅廷信说实话。
孙珞大约是在初二时发现自己是天生的同性恋,不过没跟任何人说过,包括最好的朋友傅廷信。可架不住两人朝夕相伴,傅廷信又实在耀眼,他虽然尽力控制分寸,还是不可避免地对自己的直男朋友动了心,甚至干出过将别人送给傅廷信的情书偷偷丢掉这种蠢事。
傅廷信桀骜独立,成绩虽然差,但胜在长得俊性格好,对孙珞尤其好,比班里的小情侣还体贴。班上总是有人开他们的玩笑,孙珞记得邱明那时候坐傅廷信后桌,经常用酸溜溜的语气对他说:“傅哥对你可真好。”
他早该看出端倪,不过当时他自己的感情尚未剖析透彻,没心情搭理邱明。一直到高三下半学期,暗恋像一把不停炙烤着心脏的烈火,孙珞再理智隐忍,那也是相对于同龄人来说,他终于没能按捺住自己的心绪,将满腔情思写成一封短短的书信,夹在了傅廷信的笔记本里。
第二天傍晚,孙珞像往常一样下课后去体育馆找傅廷信,他走到更衣室门外,正要敲门,忽然听见一个男生说:“……你真决定了?听说当兵很苦的,你再不济上个二本,也比入伍强啊。”
“拉倒吧,我不走还能怎么办?他想泡我,我就是上大专他也能追到那个学校去,”傅廷信烦躁地答,“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随后屋里传来撕纸的声音,傅廷信火气冲天地踹了一脚垃圾桶,少见地爆了句粗口:“什么几把玩意儿,操!”
宛如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一捧心花还没来及盛放,就被突然降临的狂风骤雨浇了个劈头盖脸。
半分钟后,孙珞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体育馆,没等傅廷信一起走。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一路都在想那句“我不走还能怎么办”,
他恍然惊觉这么多年来,身边只有傅廷信这么一个知心好友,甚至有时候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私有物,不肯与别人分享。两人上了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初中,傅廷信的成绩原本上不了重点高中,是孙珞打算考的差一点,非要跟他去同一所学校,傅廷信生怕耽误了他,才动了家里的关系,硬是跟他分进了同一个班。
这些偏执的占有欲,傅廷信或许有所察觉,却从没抱怨过,甚至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注意力倾注在他身上。也正是因为他的纵容,才让孙珞产生不切实际的恋慕。
在今天之前,傅廷信从没跟他提过要参军入伍的事,一个字都没有。
孙珞扪心自问,放下一切跟着傅廷信考大专,这种事情他是干得出来的。
原来不知不觉,他都已经把傅廷信逼到这个份上了。
恨不得远走高飞、离他远远的。
没过多久,傅廷信通过了体检,入伍前拉着一干人在大排档撸串喝酒,热热闹闹地聊到深夜,最后只剩快要高考的孙珞还清醒,在出租车上盯着他看了一路,最后什么也没做,把傅廷信安全地送回了家。
高中毕业后,孙珞换了联系方式和住址,刻意回避有关傅廷信的一切消息,两人远隔千里,再也没有通过信。
他偏执了十几年,终于在那一晚学会了放手。
可是在他心里,何尝有一天曾放下过那个人?
刻骨铭心的爱恋和绝望未曾被时间消磨,反而随着岁月增长越发深邃。孙珞再也没有遇见过一个能让他动心的人,傅廷信以前对他有多好,剥离起来就有多痛苦,记忆被反复描摹,一笔一画都和血肉长在了一起,想忘也忘不掉。
因缘巧合,傅廷信再度回到了他身边,他失忆了,性格却没变,对孙珞说话的口气一如昔日跳脱熟稔。这简直像是天下掉下来的机会,傅廷信的记忆就是白纸一张,随他这个知情人如何涂抹。
然而孙珞不敢在他面前提起任何有关“同性恋”的话题,甚至连蛛丝马迹都不敢显露——可能是因为被人一棒子从美梦里打醒的滋味太疼,他不想再承受第二次了。
孙珞这些年来与高中同学联系极少,早已忘记人生中还出现过邱明这个小角色,却在今天猝不及防地听到一句与当年情形迥异的叙述。
傅廷信怎么可能是为了邱明才去参军的?
【玖】
红场晚宴当夜,傅廷信从小花园里捡回了被蚊子叮了一身包的孙珞。两人谁也没有提起洗手间那场偶遇,傅廷信是没放在心上,孙珞是心事太重。此后一切如常,风平浪静,只是渐渐地,傅廷信发现孙珞有点奇怪。
当然,不是坏的那种“奇怪”。
刚受伤时,孙珞对他无微不至,但始终有分寸,好像两人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三八线”。可自从回来后,彼此间肢体动作越来越黏糊,孙珞的耐心仿佛积攒了很多年,毫无保留地倾注在他身上,陪着他寻医问药,锻炼复健,好似向来紧闭的蚌壳怯怯地打开一道细缝。洒落满室温柔的宝光。
傅廷信也不是清心寡欲的柳下惠,不可能对他的心思一无所觉,更不可能做得到无动于衷。
又过了几天,孙珞终于下定决心,约了当年的老同学出来吃饭。
高中同学久不联络,跟傅廷信关系最好的那几个有的出国,有的在外地安家落户。孙珞费了几天工夫,最后联系上的只有一个在首都开公司的富二代。对方公司在另一个城区,孙珞为表诚意,特意顶着中午的大堵车赶了过去。
他是趁午休时出来的,等到了老同学公司楼下早过了饭点,两人也没正经吃饭,随便找了个咖啡厅坐下谈事。
老同学对他还算热情,想必是看在傅廷信的面子上:“老傅最近挺好的?你不联系我我都不知道他住院了,回头找个时间去看看他。”
“外伤都已经痊愈了,”孙珞抬手一指太阳穴,“就是这里的淤血还没吸收,过去的事总想不起来。”
老同学宽慰道:“你也别急,这病就得慢慢养着,说不准哪天就自己好了。”
孙珞点了点头,说:“我来找你是想打听件事情,当年你跟他关系好,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去参军吗?”
“跟他关系最好的是你才对。我俩就是一起打打球,瞎混而已,没听他说过为什么,”老同学说,“你给点提示?”
孙珞:“你还记得邱明吗?”
“邱明?谁?”老同学绞尽脑汁地回忆了半天,“……哦你说那坐你俩后面那小白脸,我想起来了。”
“邱明他爸不就是邱永山吗,零几年吹的神乎其神的那个“零售大王”,要不邱明也进不了咱们学校。不过后来好像是破产了,把老婆孩子一扔自己跑美国躲债去了。去年还上了老赖名单。”
“你说他我倒还有点印象。我一哥们儿说邱明追过老傅,挺明显的,经常给他送水送东西什么的,喜欢的都快魔怔了。据说还偷偷撬门进老师办公室翻志愿表,想跟他报同一所大学,不知道是真是假。老傅没跟你说过?”
孙珞紧紧捏着杯柄,摇头。
“也是,老傅当年眼里心里只有你一个,不跟你说,估计怕这些破事影响你高考。”老同学笑道,“你不知道吧,你以前偷摸扔过老傅的情书,碰巧被他看见了,后来别人再送他东西,他都背着你悄悄处理了。那会儿我们整个篮球队,天天替他撕情书吃巧克力哈哈哈哈……”
孙珞:“!!!”
老同学:“他对你那真是没的说。我俩以前经常在体育馆后面那垃圾桶旁边抽烟,你没见过,他抽个烟跟做贼似的,从来不敢穿外套,抽完得在风口吹十分钟,就怕你闻出味儿来。”
孙珞猝不及防,被这几句话敲中了心里的隐秘伤口,一时怔怔地出了神,老同学还在感慨:“一晃这么些年了,他出事多亏你忙前忙后地照顾,老傅以前没白疼你。挺好,能做这么多年兄弟不容易。”
孙珞下意识地跟着点头,老同学看他心不在焉,于是用勺子敲了敲杯口,让他回神:“孙总,你大老远过来找我一趟,到底想问啥?专程让我追忆你俩的似水流年?”
“问完了,”孙珞干咳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住,耽误你这么长时间。”
老同学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会,最后忍不住笑了:“行吧。你心里有数就成。”
两人在门口道别,老同学目送孙珞开车掉头驶入主干道,从兜里摸出根烟,不知想到什么,啧了一声,幸灾乐祸地心想:“我早就说孙珞这小子看他的眼神不对,老傅还不信,这回让人日了吧,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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