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昊的平民生活
这是第一次,姒昊傍晚回家,没携带食物。
夜晚,姒昊在火塘旁炙邰东赠的鹿脯,他用刀将鹿脯切块,贴石板上炙烤,肉香扑鼻。姒昊不只自己吃,也喂大黑,就当是一个犒劳,战胜两头狼的犒劳,也为一人一犬身上带的伤。
不只炙肉,姒昊还用陶鬶煮野菜汤,他吃饱喝足,才回草泥台睡觉。姒昊知道,受伤需要调养,但他没意识到,咬伤他的狼,正在使他生病。
这一夜,姒昊因伤口感染而发烧,浑身发烫,烧得意识模糊,发着呓语。没人察觉他的异常,也无人能来照顾他,和他相伴的只有犬羊。
挣扎半夜,姒昊精疲力竭,口干舌燥,他双唇干裂,渴望喝水。就在恍惚之际,他梦见虞苏坐在他身边,微笑着跟他说:“蒿,我水煮好了,你快起来喝。”
虞苏的话语很温和,他的笑容令人怀念,姒昊睁开眼睛,然而,他看到的,只有空荡、昏暗的房子,听到的只有夜晚呼啸的风声,像野兽悲怆的呜咽。
在这一刻,姒昊感到了孤独和无助。
姒昊陷入昏迷,他梦见任邑的宫城,梦见他那间富丽堂皇的寝室,漆朱的门窗,青色的瓦顶,白色的墙面绘制着美丽的纹饰,还有一张大木榻,榻后有一座漆着彩漆的屏风。
他无数次躺在榻上,背傍屏风,看着窗外的星空,还有院中那一株高大的棠棣树。他记得祖父跟他说过,棠棣树是任邑的建造者,在当年建城时手植,它是任邑宫城里最古老的一棵树。
姒昊小时候常在棠棣树下玩耍,无忧无虑,快乐幸福。
棠棣树花开花落,结果采撷,年复一年,姒昊从一个欢乐的小孩,逐渐长成沉毅的少年。在姒昊十五岁时,他已经坦然接受自己的身世,尤其在一次未遂的刺杀发生后。
初春,一伙从寻丘派出的晋夷弓手,冒充狄人,混入贩货的行伍中,他们带来一辆精美装饰的马车,说要进献任君世子。华丽的马车,立即引起任人倾城的围观,也引得宫城里任君的注意。
晋夷弓手声称这是献给任嘉成年的礼物,任嘉是任君儿子,姒昊的表兄。这伙人由此得以进入宫城,接受任君的赏赐,而那辆精美绝伦的马车也成功献给任嘉,连并马车的御夫。
得到狄人的马车后,任嘉携带上姒昊,去郊外狩猎。他不知道御车的车夫便是晋朋派来的弓手,御夫正带着他们,前往与伙伴约定好的埋伏地。
这是发生在冬日的事情,任邑西郊草木大多零落,鸟兽啼号。任君世子和他的表弟坐在富丽堂皇的马车里,各自带弓,马车由御夫控制,驰骋在任君的猎场,远远抛开了步行的侍卫。马车上的两人,并不知晓,今日确实是出来狩猎,只不过他们才是猎物。
马车驶进一片常青林,突然,一支弓箭从林中飞射出来,扎在红色的盖弓帽上。藏在林中的数位晋夷弓手现身,他们的弓箭皆瞄准姒昊。在纷乱飞射中,其中一箭正中姒昊胸口,相当精准,心脏的位置。姒昊吐出一口血来,血溅在衣领,姒昊还在茫然时,就听任嘉愤怒咆哮,让御夫快驾车逃离。
侥幸的是姒昊衣物里有一件铜饰,正好挡下这一箭,救了姒昊一命。这是一件镶嵌玉石的铜饰,本来是佩戴在衣外,冬日寒冷,为外出打猎,姒昊匆匆套了件裘衣,罩住铜饰。
虽然命硬,可在数箭齐发下,躲得过一箭,躲不躲二箭,姒昊的腹部被射伤,鲜血染红彩绣的腰带,鲜血滴落在马车上,斑斑血腥。
本来遇袭应该慌乱的御夫,却根本不顾任嘉的喝止,架车直扑敌人。生死攸关下,任嘉当机立断,拔匕首刺死在前的御夫,一脚踢下车身,自己驾驭马车奔逃。
数枚箭镞在他们身后追逐,有两箭几乎是擦着姒昊的脸庞而过,姒昊忍痛,拉弓回击,被任嘉大吼:“昊!快趴下,他们要杀的是你!”
他们要杀的是你啊,姒昊。
姒昊这才回过神来,他一时只想保护任嘉,他本能以为必是来杀害任嘉,因为任嘉是任君的嗣子。他未曾想,任嘉是任君嗣子而自己是帝向的儿子。在安然成长的十五年里,姒昊被保护得很好,他也一直以为只要身份不为外人所知,他会一直悠然生活下去。
任嘉拼命地驱赶马车逃离,姒昊腹部淌血,很快失去力气,他缩躺在车厢内。姒昊胸中的箭已拔出,只扎伤皮肉,腹部的箭刺得深,姒昊将箭折断,血液从腹部里往外渗,将他的衣衫染红。
马车驰骋而去,逃出了埋伏者的射程,对于驾车者而言,他死里逃生。
“昊,你要撑住,我们这就回去了!”任嘉扯紧马缰,扭头看车厢内因失血而逐渐虚弱的姒昊。任嘉伸出一只手臂,紧紧握住姒昊的手,他的眼中溢出泪水。
任嘉只比姒昊大一岁,两人在宫城里一起长大,年纪相仿,都是独子,他们像对兄弟,手足情深。
姒昊意识在逐渐恍惚,他感到寒意,明明阳光明亮,身穿裘衣,却仿佛掉入冰窖。姒昊眯起眼睛,觉得疲倦不堪,他的右手被任嘉紧紧攥住,仿佛攥的是他的性命,他的左手捂住伤口,一手的血,仿佛这不是自己的血,特别不真实。
就像死亡一样,那么虚妄,就像那些别人告诉他,关于他身世的事一样,那么飘渺。姒昊的意识涣散,他合上眼睛,疲倦地再不愿睁开。
护卫队觉察前面的不对劲,他们朝马车赶去,和任嘉会头,任嘉痛哭大叫,让他们仔细把林子搜索,一个刺杀者都不放过!
任嘉驱赶马车,发疯般奔往任邑,当马车冲过护城河上的木桥,西门的守卫一拥而上,他们抬起姒昊,急促说着什么。此时,姒昊已经听不清人们说话的言语,他看到任嘉挨近的脸庞,和他惊恐喊叫的模样,还有他脸上的两道泪。姒昊觉得,自己怕是要死了,很奇怪,他很平静地想。
姒昊被守卫抬起,送往巫医家时,人已毫无知觉,陷入深深昏迷。
巫医一度说姒昊活不了,说她看见一位披头散发,衣袍被火燎的阴沉男子,男子一直坐在姒昊身旁。这是一个亡魂,它的脖子被割开,乌黑的血往外淌,它一定是不祥的亡魂,它必是来带走病患。
然而巫医并不知道,她看见的是什么,她也不知晓,她医治的人,真正是谁。
有三日,姒昊一直在生死之间徘徊,说着胡言乱语,第四日,他还是醒来了。
巫医只能以吉秉的二子(姒昊对外的身份),有三条命,第一条命,碎在了铜饰上;第二条命,为亡魂牵走;第三条,也就是最后一条,将不惧刀箭,不畏诅咒,只有寿命走到终结,才能将他带走。
任嘉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预言,在姒昊清醒后,任嘉守病榻前,讲述予姒昊听。当听到巫医描述的亡魂时,姒昊用虚弱而淡漠的声音道:“我昏迷时见到父亲,他将一把剑交给我,他不语不言,只是看着我。”
那把剑是让我反抗呢?还是让我自刎?十五岁的姒昊,躺在病榻上,冷静地思考。
从昏迷中醒来,姒昊思考了很多事情,思考得很深,关于自己,关于家人(他早将舅父家当成家人),还有那死去多年的父母。
在养病期间,姒昊躺在自己的卧处,日夜望着窗外那株棠棣树,看它枝叶茂盛,听上面的鸟儿啾唧叫着。
他有天,想起小时候,大概八岁的时候,他和外祖父一起坐在棠棣树下。外祖父跟他讲帝邑的使者到任邑来提亲,聘礼都有哪些珍奇异宝。哪怕姒昊长大后,也还记得,外祖父说有件大玉璧,白得像雪,像羊脂那么温润,这样的一件玉璧足以换取百名美女,足以买下一座小城。还有大海里来的珊瑚,红得像血,是人世间最珍奇之物,出自鱼人的部族,而鱼人没有双腿,下身是鱼,上身是人。
小时候,姒昊不知道他听到的正是父亲聘娶母亲的事,他偎依着外祖父,被外祖父所讲述的奇珍异宝吸引。他问外祖父:“大父,鱼人住在那里?。”
任伯站起身,牵着外甥的手,他指着任邑的东面,用悠扬的声音说:“在东方,要渡过一条宽广的大江,那是天地间最大的一条江,比我们任邑的城还要宽好几倍,还要穿过南夷们的邦国,躲避毒刺和毒箭的射杀。”
“鱼人们住的地方,还要更远,在茫茫的大海中。”任伯眺望天空的云海,他露出的并非遐想的神情,而是像庙堂般静穆。
大海留予他们这代人的,绝非浪漫,而是恐惧。那支同样从海边来的晋夷部族,曾给任伯丧女的痛楚,而今还像一把插在旧伤里的箭,不时提醒他。
“大父?”小姒昊不解外祖父为何突然不语,他还想继续听故事。
“南夷的山林里,长满密密麻麻的竹子,南夷会用竹子做舟,用竹叶编帆,在大风浪中划船。每年,夷酋会发三十艘大船去鱼人岛,但只有一艘能抵达。”任伯说的鱼人故事,是一个古远的传说,他从他的父亲那边听来,讲给女儿儿子听,讲给孙子听。谁都不曾去过鱼人岛,那里是天的崖岸,属于传说的地域。
姒昊睁大眼睛,他觉得不可思议,他第一次听说这么遥远的地方,他看着东面为云雾遮笼的山,他知道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姒昊喃语:“原来鱼人住得那么远,可是他们的珊瑚怎么送到帝邑去?”
任伯笑说:“因为帝邑是世间最大的都邑,天下的东西,都被运往那里。”
姒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年幼的他觉得,帝邑一定很热闹,而住在帝邑里的君王肯定很凶,所以连南夷都怕他,要把好不容易从鱼人那边获得的珊瑚,进贡去帝邑。
“阿昊,我和华来看你了!”
一个清脆的女声在姒昊门口响起,姒昊将目光从窗外的棠梨树上收回,也将思绪从回忆里剥离。姒昊往门口望去,看到吉芳和她的孪生弟弟吉华的身影。这两人是吉秉的子女,也是姒昊的幼年玩伴,挚友。
“我刚出使缗地回来,就听闻你遭人袭击,知道是谁人指使吗?”吉华跽坐在木榻前,他执住姒昊的手,满脸担虑。两人以“亲生兄弟”的身份长大,虽然他们从小就知道,没有血缘关系,但很亲近。
姒昊对吉芳颔首,目光收回,落在吉华身上,他淡然说:“抓到其中三人,都已处决。”姒昊压低声音,小得像耳语,“他们的指令来自帝邑。”
吉华的手指紧紧抓住姒昊,他露出惊恐的表情,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很可怕的事情,晋朋已经知道帝向有个子嗣,并且就生活在任邑,在任君身旁。
“还有几人未抓到?”吉华平复心情,低声询问,说时不忘去看自己的姐姐。吉芳有心事,目光望着门外,并没留心弟弟和姒昊的谈话内容。
“两人。”姒昊轻语,这是刑讯他们同伙的口供而得知。
“射穿铜饰那人呢?”吉华一来任邑便听说了姒昊的事,并且还知道铜饰挡箭和巫医预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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