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月问青山
这要说戏本,唐昀可是信手拈来。
他立刻捂着心口剧烈地咳嗽几声,“缓过来”后才慢慢说:“秋秋放心,刚才你为她疗伤的时候不知为何反被她体内一股怪异的真气所伤,眼看就要功亏一篑,情急之下我只能接着运功为她疗伤,没想到...咳咳...没想到这股真气实在是太霸道,我又旧伤未愈......”
“阁主可还好?”白秋令一下又心软下来,大概是精神也都还疲惫着,他没什么心思仔细思考唐昀这句话几分真几分假,掀了被子就要下床。
“你要去哪里?”唐昀抬手拦一把,心口像是又不“痛”了,拉着人不放手,笃定道:“她没事,千真万确,反而是你太累了,好好躺着休息吧。”
说完为了让白秋令更信服自己,他又补充着说:“她比你精神多了,晚些时候会来看你,我让人照顾着呢。”
白秋令犹疑片刻,将腿缩回被子里,还是靠了回去。他靠在床头,唐昀站在床边,盯着他看。
他于是问:“阁主还有事?”
唐昀微笑着点头,又摇头:“我原是有事,但你也不肯与我说,那便没事了。”
“何事?不妨直说。”白秋令愈发干脆了,自觉或多或少是受了唐昀的影响——与这人讲话,千万不能优柔寡断,凡是你“断”不了的地方,这人定会找许多话来为你“续”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上好一会儿,没完没了,实属消磨人耐性的“利器”。
“我只不过是想知道秋秋与青霜夫人之间的约定,秋秋既不肯说,眼下我也不能惹秋秋生气,不说也罢。”唐昀从头到脚浑身都在告诉白秋令其实他非常想知道,一声叹息将自己大方“退让”的情绪拿捏的恰到好处,顺便也把白秋令拿捏得稳稳当当,一点儿缝隙和破绽都找不出。
他转身随手拿了个凳子坐在床边,等白秋令回句话的耐心都没有,连忙又说:“秋秋好生休息,我在这里守着。”
白秋令食指拇指抓着薄被摩挲了会儿,颔首不知看着背面上何处,只感觉满目都是那火红艳丽仿佛要烧起来的红牡丹,他睫毛抖了抖低声开口道:“不知阁主有没有察觉,今天我为青霜夫人疗伤的时候发现她伤得很重,已经不是大半月前我见她那时候的程度了。”
唐昀一愣——这让他怎么说,他分明碰都没有碰到那虚弱的女人,更遑论察觉她的伤势。他一时接不上来话,白秋令便抬头看他,许是好奇怎么这会儿他一句话都没了,皱着眉头又道:“阁主不是说她体内有怪异的真气窜动?”
唐昀立刻打哈哈:“啊是,是这样没错,但......但我半月前并不曾了解过她的伤势,如今是否伤重了也不好断定。”终于给他找到个像模像样的理由,看到白秋令所有所思地点头,他竟然悄悄松了一口气。
眼看像是又将白秋令“哄”住了,唐昀也不敢随意再开口,只要将人困在这床上便是他目的达到。他应是知道这人与他在一处的时候精神就要崩得紧紧的,于是坐在床边等了又等,就等着他绷不住了再主动和自己说起那些事来。
然而他哪知道白秋令比他沉得住气多了,一个时辰的时间过去了,坐得他都发困,面前的人还是一言不发。
他实在是坐不住了,轻咳两声道:“眼下青霜夫人应该没事了,时辰不早,秋秋早些睡下吧。”
白秋令本来神游着,听他这话像是神游归来,几不可闻地叹一口气,抬头应道:“阁主在这里守了许久,不过是在等我说起和青霜夫人的约定,何必违心地劝我睡觉?”
唐昀失笑:“秋秋愈发了解我了,果然是我的挚友。”
白秋令不理会“挚友”二字,没有回应也没有否认。他声音还沙哑着,喉咙又开始发干,从床柱边上探出去半个身子要够那茶杯。这动作像是累着了他的肺,细细地咳嗽两声后被唐昀随着一抬手捞了回去。
“要喝水你说便是,你这样费力,岂不是告诉我我坐在这里十分多余?”
白秋令被按回床上,手里让唐昀塞了个杯子装着半杯茶水,他嘴角一撇,说:“我分明什么话都没说。”
“那你现在可以说了。”唐昀又往床边靠了靠,几乎要坐到床上去。
白秋令抬眼便问他:“那天在段府铸剑房门前你曾说起过段源——你可认识此人?”
“也只是见过一面,六年前武林大会上,不过后来听说他和幼子死于意外,至于是什么意外那便不得而知了。”唐昀仔细回忆着武林大会上的情景,又道:“他对剑的热爱丝毫不逊于你。”
“他生平好剑,也确实早已死了,可他并非死于意外,而是死于段洲之手,死于青冥剑。”
白秋令放了茶杯,喉咙出着热气,烫得他舌根都有些麻,还是哑着声音把这个故事讲给了唐昀听。
第二十二章 青冥(二)
青霜剑被段青霜意外铸成后,段洲欣喜若狂。
青霜剑不听他吩咐,他便整日研究青冥剑的铸剑谱,盼望着有朝一日也能出个意外将青冥剑铸成。而段青冥还没心没肺的长着,愈发英俊潇洒,媒婆说亲嘴皮子都要磨破,他却一边在家闹得段青霜天天想提剑砍人,一边又乖顺的只听她的话,教人提了剑又收回去。
段洲许是铸剑没什么成果,已有些许灰心,不知从哪里察觉到段青冥周身气质都与铸剑谱上所说的青冥剑那样契合,拿了剑谱就去找段青冥,没头没脑便说要他一碗血,试试。
不就是一碗血么?放便是了。
段青冥痛痛快快地放了一碗血给段洲,然后让段青霜好吃好喝的伺候了四五天,脸上的血色就回来了,他又撩了衣摆一脚踏进了茶楼,听戏听书,晚些时候又去欢场和艺伎喝酒鬼混些时辰才回家。
有一天他得知段青霜找到如意郎君要嫁到天子脚下去了,也不知是高兴还是舍不得,喝得烂醉后半夜才回了家,跨进门就被段青霜拿着家法伺候了许久。段青霜一边打一边气得发抖骂他人高马大了还不懂事,簌簌掉着泪,手下却不留情,打得段青冥直求饶,段源拉都拉不住。
也是这天,就是段青冥挨打之后没一炷香的时辰,青冥剑出世了。
段洲大喜过望,一时间青冥宝剑名震四方。可不管他走多远,总是会按时回来向段青冥“讨要”半碗血,段青冥看在他是大伯的份上,向来都慷慨的给了。
段青霜热热闹闹地嫁了人,嫁去和段青冥相隔千里的地方。上轿前她拉着段青冥不肯松手,先将人骂了一通,又抱着人哭得喘不过气。
永洛的习俗,家中兄弟送亲是只能送到永洛边界的,可段青冥硬是将段青霜送到了京城。他走之前才放了血,这几天为了不耽误时辰,迎亲的队伍一直在赶路,他便跟着赶路,和段青霜告别后,几乎是被仆人抬回了家。
以血喂剑的事情他又做了一个春夏秋冬,段洲愈发贪心,贪心得段源的劝告和阻拦都不算数了——不仅不作数,段源还成了段洲炼成“神剑”的绊脚石。
一个大晴天,院子里盛放的栀子映得周遭都泛着白光,段青冥鼻尖萦绕阵阵栀子清香,他收拾收拾又要去茶楼听书了。
他哼着小曲儿路过段源的房间,不过是不经意一偏头瞥了一眼,就成了段洲残忍杀害段源的“见证人”。
段青冥武功不及段青霜,跑都没跑得出去几步便被段洲捉住。然后他被捆成粽子扔在地上,亲眼看着段洲为了灭口杀了整个段府的人,也亲眼看着自己的血流进铸剑台,流进青冥剑,和青冥剑融为一体。
这些都是后来段青霜回乡在后山发现他和段源尸首的时候,含恨作出的血淋淋的猜想,然而猜想也都在她和手持青冥剑的段洲交手后被证实。段洲已经不是人了,一字一句向段青霜讲述他是如何一步步杀了段源,段青冥又是如何在死前都恳求他放了段青霜。
青冥剑便是这样降临的,生在少年鲜血淋漓的尸体旁边,变成一把旷世宝剑,也变成一把残害骨肉的凶剑。
白秋令说完再抬眼去看唐昀,发现那人与他初闻这个故事时一样震动。他说了这么多话,嗓子又干得发疼,伸手端了茶杯再喝了一大口。
“如何能想到声名远播的铸剑大师段洲,为了铸剑竟然亲手杀了胞弟和亲侄。”唐昀的扇子已经收起来,目光飘远了又回到白秋令骨节分明的手上,“这样灭绝人性的手段,在下佩服了。”
“这有什么可佩服的,一个六亲不认的混账东西。”白秋令淡淡瞥他一眼,第一个字从嘴里出来的时候不够干净利索,一句话像是挂在嗓子眼出来的,听着有些虚弱。
唐昀笑道:“秋秋也会骂人?”白秋令不答话,他又问:“也会骂我吗?”
也并非白秋令不想讲话,他每说一句话就得喝一口水,这么会儿功夫喝茶都喝得饱了,眼看唐昀又开始耍无赖,他以茶水润了润喉咙,道:“阁主并未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为何要骂?”
“那我要做什么事情你会骂?”唐昀看白秋令面上没什么变化,总觉还差点儿什么东西,他打开扇子摇了摇,说:“真是便宜了段洲这个老不死的,竟然让秋秋开口骂人了!”
“......阁主要是没什么事便回去休息吧,时辰不早了。”白秋令往被子里缩进去一截,被子横在胸前,掩唇打了个哈欠。然而这道逐客令对唐昀来说显然没什么用,他啪嗒一声将扇子收在手心捏了捏,往床边凑了过去。
他目光如炬盯着白秋令看了半晌,一挑眉弯唇笑道:“秋秋骂人的样子更可爱,我还想看一次。”
白秋令哪里见识过这种无赖,呼吸顿时停住,皱眉问他:“阁主这是做什么?”
“讨骂。”两个字唐昀说得理直气壮,丝毫未觉不妥,白秋令面上的异色也权当没看到,再凑近了些,“是不是要做些‘大逆不道’的事你才会骂?又或者你——
“你舍不得呢?”
白秋令觉得唐昀这真是越来越过分了。他本不想理会他这个莫名其妙的要求,没想到刚开口要赶人走,面前倏而就出现了一张放大的脸——
唐昀突然倾身向他贴过来,鼻尖几乎要和他的撞在一起,而他抓着被子心如擂鼓,竟然不知作何反应。
这就是他所说的“大逆不道”的事情?
“这样?”唐昀垂眸盯着他因为紧张而抿紧的双唇看,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白秋令又觉口干,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唐昀便笑说:“秋秋未免脾性太好,这样都不开口骂我。”
白秋令从未觉得自己脾气好,也是自从和这人认识后才觉得自己太有耐性,他向来不擅长与人冲突对峙,眼下虽火冒三丈,可自然而然又顾忌唐昀身上的伤,气到了顶点也不过是咬牙切齿说了两个字:“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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