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月问青山
待他再包扎妥当处理好,已是满头大汗,坐在乱石边休息了许久。
折腾这半天他腹中空空,眼下也饿得不行,在附近采了些野果果腹,那浸泡在口中的酸涩让他再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身处怎样的环境中,在林中行走的步
伐又快了些。
这崖底环境倒是不错,当是有附近村民来林中采药砍柴,白秋令兜兜转转终于寻得个出路,脚下一条羊肠小道将他领到了一个小村庄门口。
敷了药他肩上的痛感减轻许多,站在村口歇了歇,便又迈开腿朝前走,只不过他这一步将将迈出去,凭空从那牌坊后传来一道低沉嘶哑的声音,着实将他吓了一跳。
“年轻人,”牌坊后走出一位老妪,已是满头的白发,手中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得甚是吃力,那背部高高隆起,驼得前胸都像是要和腹部叠在一起。她走到白秋令面前,将他细细打量过后,那嘶哑的声音再次从喉咙里挤出来:“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这里没人了。”
白秋令的视线越过老妪的苍苍白发,一一从她背后的残垣断壁扫过,而后回到她身上。
他皱眉问道:“老人家,此处为何无人居住了?”
“因为里面有鬼。”老妪每说一句话都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她眼中浑浊不堪,白秋令甚至怀疑她是否真的能看见自己。p
第三十九章 沧海月明
鬼神之说他向来不信,不过这空无一人的村子怎会独独有个老人守在门口?
他心下警惕,后退半步,目光重新在老人身上来回,沉默片刻道:“既如此,老人家为何一人在此地?”
不料那老妪竟咯咯笑了起来,咧嘴露出两排牙龈,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上去倒是和蔼不少。她笑得咳嗽,拍拍胸口又道:“我一个老不死的,鬼嫌我肉酸,不吃我。”
白秋令实在有些头疼。
无论如何他是不信这地方真的有鬼,这里没有鬼,那便是这老人已然疯癫,他上前一步说:“老人家,你家在何处,不若我送你回家去。”
老妪见劝不动人,转了个身又咳嗽两声,道:“你要不信有鬼,偏要去鬼门关闯一闯,我也拦不住,只是可惜咯,可惜这一副好皮囊,——啊呀,那剑可专挑长得好看的人下手!”
“剑?”白秋令一听剑字便来了兴趣,他上前一步拦在老妪面前,弯腰下去问她:“什么剑?老人家,你们这里有人铸剑?”
老妪又笑了,嘶哑的声音争先恐后从她喉间蹦出来,又像是那处太过拥挤,挤得那些声音几乎都要消失。她抬头眯着眼睛盯着白秋令看,扬声又道:“沧海月明啊......老天无眼,命重要还是剑重要?”
白秋令还在思考老妪突如其来的发问,抬头却发现人已经拄着拐杖走远了,只在他眼中留下个蹒跚的背影。
他站在原地,自言自语反复将这句话念了许多遍——沧海月明,这与剑又有什么关系?
驻足思索的一会儿功夫,突然狂风四起,白秋令抬头看一片片黑云压过来,连忙朝对面破旧的屋子跑了过去。
他刚在屋檐下站定,倾盆大雨如约而至,瞬间在地上溅起一团团的水雾,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还有些说不上来的野花清香。
这风一阵接一阵,雨也是将断未断地下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看着老妪离开的方向,白秋令隐隐担心那年迈的老人雨天湿滑行路不便出什么意外,加之方才她提到这村中有一把剑,再三思量后还是追了上去。
追至一茅草屋前,老妪的脚印拐进了栅栏,他站在门口张望片刻,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挑着两桶水从院后的小门挤进院中。
少年过于警惕,忽然发现篱笆外站了一陌生人,当下放了水桶便闪身进了屋。
白秋令身上衣服已被雨淋湿,见老人已平安归家,犹豫再三转身要走,又被身后一道少年的声音叫住了脚步。
他回头看方才那挑水的少年小跑着过来,站在栅栏里面与他对视片刻,而后沉默着将门栓打开,把 他迎了进去。
屋里生了火,方才的老妇人已经换上了干净衣裳,此刻坐在方桌旁揉着面团,开口又是嘶哑的声音:“离火近些,衣裳不烤干了,是要着凉的。”
白秋令未起身,少年率先上前一步把他凳子往前推,见推不动便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眼中满是倔强。
“然儿,你娘今日吃饭了吗?”老妪抬头看一眼无声僵持的两人,没等到少年的回答,便又问:“去将火添大些,今日蒸馒头,吃过给你娘送一些去。”
少年终于神色松动,转身坐到灶旁添柴去了。
白秋令看着桌上一个个白面的馒头,试探问道:“方才老人家说这村中无人?可......”他回身望一眼少年,恰好少年也抬头看他,两人视线又一次对上。
白秋令心中震动,为那样倔强的眼神撼动而失语。
“他娘算不得人。”老妪面色平静,立刻补充:“只能算鬼。”
少年将手中柴火一扔,终于开口说话,“婆婆不能
这样说我娘!”
“我可有说错半句?”老妪一推面前的簸箕,险些将那一个个的面团和半袋面粉掀翻,“你看看她干的可叫人事儿!”
“可她是我娘!”少年声音里带了哭腔,手里的柴捅进灶中,站起身走到桌前,又道:“不管她变成啥样,她就我娘!”
老妪猛拍了几下桌面,掸起一些面粉,“你娘早死了!”
少年紧咬下唇不说话,反身跑回了里屋砰一声将门关上,不多时便隐隐约约传来了压抑的哭声。白秋令手持清羽坐在一旁,望向门那边,“老人家,这孩子是...”
“她娘死啦,——我女儿,去把他捡回来养大,养到今年呢,得有十五年了吧,这孩子不知道从哪里知道自己的身世,非要去找那把凶剑——唉!都是他那该死的爹!”
“凶剑?什么凶剑?”白秋令脑中忽然闪回方才在村口老妪对他说的那句话,心头一跳,兀自说着:“沧海月明...沧海月明珠有泪!老人家说的可是珠泪剑?”
老妪不急不缓走到灶台边,把面团放进蒸锅,后又将盖子盖妥帖,沉声应道:“许是叫这个名吧,他亲娘得了疯病之前天天就念叨这句话,铸剑房那样热哦...背着个奶娃娃在那里铸剑,哐啷哐啷的,娃娃也哭,哭得太惨了......
“我那傻闺女,耳根子软,一听隔壁娃娃哭,她就去哄啊抱啊,后来不是剑打出来了么...那人就没了,剩下个还不会走路的娃娃。”
老妪边说边抹眼泪,忽然眼睛一亮,转身一把抓了白秋令的手臂,手上的面粉沾他满臂都是,语调上扬,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剑,你是不是有办法救我女儿?!——你救救我女儿,救救她,我给你跪下,给你磕头!”
说着她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白秋令来不及伸手去扶,便听得她以首叩地撞得声声闷响。
*
少年名叫宋初然,分明是十五六岁,看上去却瘦弱得像是只有十二三岁,这会儿手臂上挎了个篮子,装着热气腾腾的馒头在前面领路,白秋令一路跟在他后面。
一阵大雨把村里的路冲得坑坑洼洼,白秋令低头看着这身衣服下摆沾了泥水,上前一步手搭在宋初然肩上,将人整个拎了起来,足尖点地轻功飞到了平坦干净的地方。
“这是轻功吗?”宋初然落地后有些站不稳,白秋令伸手扶他一把,又听他说:“我要是会就好了,那我就能带我娘离开这里。”
“你娘杀了村里的人,你不怕她连你也杀?”白秋令问。
宋初然撇嘴:“哪有亲娘会杀儿子的,我娘才不是那种人!”
白秋令未置可否,跟着他继续朝前走。
“你这身衣服真好看,外面的人都这么穿吗?”宋初然反身问白秋令,双眸明朗,这才有了一个十五六岁少年该有的模样。
“这是...这是朋友相赠的,——我们外面?你从小到大都不曾出门吗?”
宋初然失望叹息道:“没有,我从小都在村里,我娘不让我出去,婆婆也不准我娘带我出去。”
“你何时得知你的身世?自小便知道?”白秋令问及此,宋初然面上一僵,支支吾吾躲躲闪闪不愿开口,脚下快了些,努努嘴告诉白秋令就在前面。
“前面”是一间破败的小木屋,在白秋令看来,那恐怕只能算个草棚,门窗都已被风雨侵蚀得不成样,风吹过的时候那房檐便岌岌可危的样子,眼看着就要垮下来。
白秋令眉心紧锁,抬手剑柄指了指对面,疑惑道:“方才你说你娘就住在这里?”
宋初然紧咬下唇不说话,将那馒头放在屋外灶台上,半晌才点了点头。
他扯着白秋令的衣袖将人带到三十尺开外站着,声音低沉,悄声说:“我们走吧,等一下我娘自己会出来吃的。”
“你娘......”白秋令侧身与宋初然面对面站着,半蹲下来仰头与他对视,唇角带了些笑容,温声道:“我能救你娘,但是要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宋初然死气沉沉的眉目忽而有了精神,可那精神一闪而过后他又慢慢颔首盯着自己的鞋面,手指绞紧了破烂的衣袖。
他个子太小,一点不像十五六岁的少年,与那尤盛云比起来这身板是小了许多的。白秋令一手搭在他肩上,又轻声劝慰:“你与哥哥说,哥哥若是救不了,我们还能想办法。”
“婆婆说谁都救不了她了...她杀了这么多人,若是她清醒过来,也会自己杀了自己赎罪...”宋初然声音低沉呜咽,白秋令低头,恰好看到少年的泪落在地上,与那雨水一道溶进地里。
宋初然一岁时生母江玉烟便突发重疾身亡,死前拼命保留着最后的清醒,将他托付给了邻居好友,也就是后来他的养母。养母为了将他养大,青葱岁月里过了待嫁年华,便再也没媒人前来说媒,拉扯着一个孩子就这样直到现在。
养母家原是门槛都要被说媒提亲的人踏破的,可自从有了宋初然,一切就变了。
“婆婆说,要不是因为我,我娘也不会和心上人决裂,现在也不会变成这样。”宋初然回忆起儿时门前那些风言风语,哭得便更凶。
在他心中,养母文芷娟秀端庄,向来与人为善,连大声与人说话都不曾有过,只有那把凶剑才能让她变成这样。
可偏偏那把凶剑,是他自己找到的。
他抬手抹了把眼泪,又道:“后来我长大了,就有些人管不住嘴,天天说我是我娘捡来的,我原先不信,可后来我去问了我娘,我娘亲口告诉我......我确实是她捡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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