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刑事犯罪科
他的身形和身后的夜色逐渐交融。
在河水中,起初映照出来的是一张往常他面对旁人时总是轻浮懒散,没一丝干净的脸。
但当他的手穿过河水,又俯下身随手沾湿了些,任凭这干净到带着金陵古城味道的水珠一点点将面容上的放松,荒唐,洗净,留下的就只有一张鬓发潮湿,却眼眸清澈,有着潇洒狂傲之感的面孔。
他的手掌拂过面孔和发梢。
水在他的嘴唇上有些桀骜不逊地挂着,却也一举一动都莫名牵动人心。
他的黑色眼睛见状对着水底又眨了眨。
这一刻,河水里的那个人,令‘富察尔济’看上去像是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许只有他曾经的名字,才可以配得上这样一张面容。
游船从远处经过,留下哗哗的水声。
江山风云变幻。
一朝一夕令人神往。
从前埋藏在心底的那些解不开的恐惧,烦恼和解不开的心结。
好像随着这段日子发生的一些事,突然在这天地波澜壮阔的一幕之前,也变得没有让人望而却步了。
扑通。
好像从不知名的地方传来了古怪的声音,但他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什么正在自己的心口响个不停。
这么想想,富察尔济觉得自己好像又有点不对了。
身后的秦淮街上,渐渐失了光华,已无多余人影,他自己也是快速融入夜色中,被这么冲散了。
是夜。
当独自去往另一头的段鸮结束完方才的审讯,再从牢狱之中走出来时,天也差不多完全黑了。
他一步步走出来时发出的的脚步声,是这大牢之中唯一的响声。
在他身后的那扇冰冷的牢狱大门已关上,但眼前长长的一条黑走到暗的走道,却在段鸮的眼睛深处留下了一块深深的阴影。
一个人走回来时,他抬头望了眼头顶的明月。
见上方月亮旁有一处昏暗所在,一个人身处于黑暗中的段鸮却也没吭声。
等脑子里像是回忆到了什么,走在江宁府的夜色中的段鸮却也转头绕道去了一个地方,这一次,他再次在一处民宅前找到了一块挂在门口的木牌。
这块小木牌,和上一次他在处州府找他的家仆明伯的一模一样。
果不其然,当段鸮伸手推开那栋无名小宅院的大门时,迎接他的又一次是上次那位出现在处州的老仆从。
相比起上一次,这一次段鸮似乎并不打算彻夜停留,只和上回那样在明伯那里拿到了些公事上的东西,又交代了几句话。
“您,您说让我这一次先将元宝那孩子带回去,您可能还有别的事要办,没办法回去?”
灯火通明下,为他开了门迎他进来明伯听到段鸮的这句话也有些讶异。
本以为江宁府的事到此已经结束了,谁想,段鸮现在的意思似乎还要在此停留。
“嗯,刘岑到现在还重伤没醒,我想先等等他看醒过来,看这次案子后续,还能不能从他嘴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而且,接下来的事会有些复杂,你先把帮我照顾下那孩子吧,等事了,我们再想办法回合。”
段鸮这话,听上去却也没什么问题。
明伯知道,自家大人虽然从很早之前看上去就是个性情比较冷的人。
但一直以来,他都将这孩子当做自己唯一的亲人了。
如今这一起起案子背后牵扯的事情越来越危险,幕后的主使者也还没露出真面目,他也担心将这孩子继续带着会有什么不测,这都是正常的。
可接下来段鸮说的另一句话,却让明伯第一次觉得自家大人这一次好像突然有点令人看不透的古怪了。
段鸮:“另外,你再去帮我办件事。”
明伯:“什么?”
段鸮:“去帮我准备一双鞋,普通男子所穿的长左鞋就好,再买身衣服,和鞋一起,对了,里面的也要。”
明伯:“……”
‘里面的’也要,这话是什么意思,却是有些让人觉得意味深长了。
想想段鸮虽然一直漂泊在外没回京城,却也不至于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一直暗中对自己这位主人照顾有加的明伯却也第一次深深地感到疑惑了。
明伯:“……您怎么突然想起买这些了,是您自己需要吗?”
段鸮:“不是,送人。”
被明伯主动询问了,一向令人猜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的段鸮只用很平常的两个字就概括清楚了。
他过往是个对他人没有过多外露感情表达的人。
因段家那根深蒂固,随骨血而流淌家族遗传病。
也因段鸮活到这个岁数,对任何人的态度都是疏远,算计多过于亲近,要让他这样的人为别人动心思,是件很难的事。
所以,当下明伯听到这话更表情不对了,但也不敢多问,只随后点点头就应下了这件事。
可等段鸮从自己老仆为自己备好的这一处隐蔽的宅院出来后,一个人就此离开时,他又忍不住在路上想了些事。
杨青炳的证词他已经基本全部拿到手了。
关于‘罗汉钱’和‘花背青蛛’背后隐藏的势力,以及他所知道的全部,都已经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段鸮。
已猪。
传说之人。
这一条埋藏于黑暗中的暗线,却也指向了一个令人想不太通的地方,以至于为了追查当年五猪人案而一步步走到这里的段鸮却也无法看清楚眼前的真相到底是如何。
若是从前,到此他肯定也会有些自我怀疑和自我矛盾。
毕竟,他曾经那么惨痛地败过一次,想再一次重新开始,义无反顾地踏向着眼前的这条追寻真相的路往下走去。
可回想今天在爆炸中的那一幕,段鸮却又突然觉得有些事情或许没自己想的那么糟了。
——一切都没那么糟。
这大概就是他最近最频繁的一种感悟了。
扑通。
从不知名的地方,传来他自己平稳又像是乱了一下的心跳声,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改变。
这么想着,似乎是想到什么,段鸮抬头看看天色,却也不想再继续一个人走在这大晚上再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了。
隔天,也是二十三日一大早。
借着司马准那头传来的口信,江宁府此次案子可算是正式结案了。
此番案子一举告破,他们本该四个人一起回松阳的,奈何刚刚天一亮,段鸮就把杨青炳的证词和他口中的幕后上家是谁说了。
因之前和处州府的那名捕快马自修认识,若是要继续帮忙追查此案,肯定还是得富察尔济和段鸮一起来了。
只是他俩对这件事好像也没什么基本态度可言。
一觉醒来就因为一件小事又恢复了往常那副样子,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冥冥中给人的感觉又有点不一样了——
富察尔济:“早。”
段鸮:“早。”
这话落下,然后他们就一起不吭声了。
正好坐在他俩对面的札克善和段元宝面面相觑,直勾勾地有点像见了鬼。
札克善:“咦,你,你们俩今天怎么有点怪怪的?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客气也不说话了……”
札克善嘴里这句丈二摸不着头脑的话。
却也道出了这两个人好像一夜之间变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的原因。
富察尔济和段鸮对此起初不言不语,半天才对视了一眼,又挪开眼睛,并突然抬起头一唱一和地来了这么一句。
富察尔济;“我们哪里怪怪的,我们不是一直都关系不错么,还很友好么,是吧。”
段鸮:“当然,我们俩之间还会有什么,都是成年人了,难倒还能这么不成熟地打一架么。”
札克善:“……”
段元宝:“……”
这两个人之间怎么听怎么有有点阴阳怪气的话,怕是只有他们俩自己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毕竟要从这两个人嘴里要撬出点什么实话来,怕是真有点难。
但无论怎么样,接下来他们也得各奔东西了
此外,段元宝会由段鸮在江宁的一位远方亲戚先带回松阳去。
虽然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远方亲戚’,段鸮本人也不打算解释什么,但事后上客栈来接人的那个老者却也看着十分和善。
而且段元宝明显认出了眼前的明伯是谁。
一看见对方出现,自然也明白他爹接下来还有别的事要办,就也心安理得跟着明伯把这段时间在江宁买的点心之类的收一收就先回家了。
加上事后,札克善和他们说了,缴纳税银一事需得有个人回松阳给马县令回信,所以他需得快马先回去了。
至此,来时的松阳四人暂时分开了。
他们说好,等案子办完了,再找机会重新在松阳回合。
可就在二十四日这天,暂时留在江宁的二人却先得了一个消息。
本府医馆内,被灌了不知多少汤药,又把身上虚的要死的原气都一次性补回来的刘岑终于是醒了。
他恍惚间就这么醒来时,还以为自己还作为人质,深陷于那伙‘皖南人’犯罪团伙的手中,谁料,转头一睁开眼,他就被他人告知案子已经破了。
可这事若是到这里,就此了结,再由终于是脱险的刘岑辨认一下凶手就可结案了。
谁料就在众人的询问中,一朝醒来的刘岑的脑子似乎收到了重创,虽身体已无大碍,乍一醒来,却也对之前发生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换句话说,就是刘岑的脑子,一下忘记了那十一天里,自己所经历的所有事。
这下,富察尔济和段鸮原本还想从刘岑嘴里得知的关于案子的线索却也彻底地断了。
江宁府的郎中们对这样离奇的病情也是手足无措,似乎是头一次碰到,后来还是有位民间大夫一拍脑门又对着众人这么来了句。
“我看这刘捕快现在的情形,莫不是被人下了心理暗示?”
“心理暗示?”
“对,听说有一类病人,会在重伤前因为遭遇一些事而短暂忘记一部分记忆,这种多是灾厄后才产生的,但也有人为造成的,看刘岑捕快身上并无外伤,怕是因为此类病因造成的啊。”
心理暗示。
这事的发展倒是有些令人意想不到。
事后,富察尔济和段鸮一块去看过他,刘岑明显能认出他们两个来。
他的实际状态也如郎中所说恢复的差不多了。
不日就可离开医馆了。
但只要一提起那几天在‘皖南人’手中具体发生了什么就一脸茫然,还只说在那几日被关在井底下的时候的,时候听到了神秘的钟声。
“钟声?什么钟声?”
段鸮追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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