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
过了半晌,秦惜才慢慢暖过来,不再发抖了。谢临脱下自己的外裳给他披上,又把他打横抱起来。秦惜倚着他,眼睛里水汽蒙蒙的,颤抖着咳了几下,吐了一些呛进去的水。
谢临心里又疼又恨,低声道:“对不起,我没看好你。”
“我没有武功了,”秦惜说,“我练了很久的……要是从前,怎么会让他们得逞。还有那些恨我却没有办法的人,现在想对付我都很容易了……”
“我在,”谢临道。
秦惜静默不言。
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武功何其要紧,说是与命相生也不为过。秦惜惯于在警惕和提防中过日子,如今多年傍身的武艺消失,他就像失去了爪牙的野兽,无法自保,整日惴惴,恐慌又茫然。
他不喜欢青峰山,尽管谢临会有意让一些年轻的弟子去跟他结识,但秦惜还是无法全心地信任他人。这种格格不入在他被废了武功之后被放得很大,谢临一直都清楚。他以为这是时日的原因,只要时日够长,秦惜总能与常人一般,适时地放下戒心。可此时他却清楚地明白,自己也不愿意让秦惜勉强下去了。
“我带你走,再没有其他人能欺负你。我们藏起来,好不好,”谢临轻声道。
秦惜仰头,眼睛里落了星星一般,生出些涟漪般的欢欣。他没有笑,却道:“其实我有办法自救的,我就是故意什么也不做,等着看你会不会来救我。万一你觉得,我现在这样,只会拖累你呢。”
谢临让他坐在自己身前,两只胳膊牵了马缰绳,正好把他搂在怀里:“那惜儿可真聪明,我却没有想到这一层。只要能救你,让我拿什么换我都愿意。”
“我比你想的要坏得多,”秦惜凛了眉目。
“是啊,刚见面就拿孔雀蓝杀我,”谢临道,“回头。”
秦惜转过头,谢临凑上来吻住了他。秦惜微微睁大了眼睛,一片雪花飘忽落在眼睫上。那两扇眼睫微微地颤了几下,又倏忽合上了。
第164章
过了两日,郑中南忽然向谢临辞行,言语间难掩失望,直说谢临不该草率将盟主之剑给出去。其他峰主劝了两句,郑中南却是心意已决,定要下山离开武林盟。谢临既无愧疚之色,也无苦劝的诚心,只是在郑中南离开那日去送了他下山。
雪已经停了,淡白色的日头升起来,漫山遍野都闪耀着细碎的微光。
行至青峰山山脚,郑中南向谢临抱一抱拳:“就到这里吧。”
“我没有想到师叔会离开武林盟,”谢临道,“但仔细想一想,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郑中南回头望了一眼青峰山:“聚散有时。你行事果决,我其实再帮不上你什么……”
“人人都想要白露为霜,师叔怎能肯定,那几人就算与你约好了,怎不会将它占为己有?”谢临面目温和,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所言突兀,“要挟我的那几人对武林盟很熟悉,且用的不是真面目,我便大胆猜一猜,这些年,师叔是否也有着另一张面孔?”
“你在说什么,”郑中南先是不可置信,随后又微怒。
谢临道:“先是极力阻止我拿出白露为霜去换人,后又因此离开青峰山,就算我猜疑武林盟内部有鬼,一时也不会怀疑到师叔身上?可师叔对我不满的时候极多,如何至于就要自己下山。奚明雅那时来青峰山,师叔怎不帮他。”
“一派胡言!”郑中南怒形于色。
“你很早便拜入了师祖门下,是在有一年武林大会之后。那一年,奚前辈在武林大会上惊艳众人,而后与秦前辈相识。”谢临收了敬称,淡淡地道。
“你暗中查我!”郑中南瞪圆了眼睛。
谢临却摇了摇头:“我查了许多人,因为武林盟一直都有奚明雅的眼线,但我不知道是谁。你隐藏得好极了,就算我暗算奚明雅那日,你也未现身帮他……但十几年前,你却帮他得知了奚前辈的藏身之处,这才招致他们惨死。”
“当时知道秦未期在落花谷的,是你师父,你怎么能怀疑我是朝廷鹰犬?”郑中南冷笑。
“事情过去太久,我没有亲眼见证,也没有证据,这些确实全是蛛丝马迹所得来的猜测。”谢临这样说着,丝毫不露怯,“但方才送行宴上,你喝了一杯酒。我放了千鸩在里面,它能让人知无不言,算一算时候,快要生效了罢。”
“你……!”郑中南连忙探自己脉息,“你好深的心计……”他退后一步,已是双手灌满内力,又将长剑提在手中,“我本不想伤你。你如今没了白露为霜,不是我的对手,若有眼色,便回到青峰山上去。我带了十几年人皮面具,往后揭去,你我江湖不识,互不相扰。”
谢临的神色逐渐冷漠,他抚了一下赤霄的剑柄,轻声道:“原来我猜的都是真的。方才是诈你罢了,我没有给你下千鸩……至于白露为霜,我从来没用过它,它本来就是个谎言。”
“你什么意思?!”郑中南断喝,他冷静至极,脚下已摆开步法。
“我不在乎白露为霜,若你不是奚明雅的人,让你拿去也没什么,”谢临手中的赤霄寸寸出鞘,“但惜儿的仇有你一份。他以为自己报完了仇,如今放下了那些狠辣心思,乖巧得很。我实在不想他再沾染血腥……”
“我若死了,无人能知白露为霜的下落!”郑中南见他如此自若,心下也有些惊疑不定。
谢临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就让它流落江湖吧。我若说它从未真实存在过,又有几人会信呢?”
郑中南脑中嗡嗡作响,他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却丝毫想不清楚是什么意思。眼前一道剑光,似长虹过际,他只得狼狈相迎。
谢临回到山上,先去梅林里转了一圈,让腊梅浸了一身的寒香,这才回了住的地方。
秦惜坐在廊下的一张椅子上,眉眼间被阳光镀得有些柔和。他正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什么,见谢临来了,慌忙便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藏。
“什么不让我看见?”谢临侧头,却没看到是什么,只瞧见一小段红色的丝绳。
秦惜两只手都背在身后,仰头对着他笑:“没有什么。”
谢临也笑,俯下/身去,身影便把秦惜全罩住了。
阳光一下子被挡住,些许压迫感迎面扑来,秦惜侧过脸去,不由自主咬住了下唇。
“还学会瞒我了,”谢临几乎与他身躯相贴,一手按着他的肩膀,一手往他背后摸索。
秦惜完全挣扎不开,椅子与谢临的手臂间方寸狭小,他鼻尖几乎急出汗来,情急之下,一闭眼便吻住了谢临。
谢临短暂地愣了一下,不露声色地收了这个讨好的动作,故意静静地垂眼看着秦惜。
他这样什么都不表露,看着似是不悦,又似是责备。秦惜躲开他的目光,低头了一会儿,终于小声道:“……我曾经想送给你一个剑穗,打好了,却又落在栖霞岭了……”
那时他们相约,却不得相见。谢临一时没说出话来。半天,他才道:“那你得赔我两根。”
两人说闹了片刻,忽听到院中一声咳嗽。
九曲站在那,清了清嗓子:“幸好过完年我便下山了,年纪大了有些事见多了还是禁不住。”
秦惜红了脸,把谢临推开了。谢临惊讶道:“师叔怎么也要走?”
这时,林满贯忽然从九曲身后冒出头来。他抓着九曲的衣裳,眼睛飞快地瞟了一眼秦惜,涨红了脸:“……对,对不起。”
无人接话。九曲拍了拍林满贯,林满贯又缩回了脑袋,他本也瘦小,因此藏在九曲背后,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本就云游惯了,在山上呆得闷,这次也一并带着小孩去,当是游山玩水了。武林盟有事我会回来的。”九曲摆手,她将要转身,忽又皱眉道,“我竟是忘了,前些天要死要活的时候,你托我去祈告秦未期的灵位,如今也该去告知一声罢。”
“师叔说的是,”谢临应了。
九曲与林满贯出了门。秦惜忙问谢临:“祈告我父亲什么?”
“我也有一事忘了与你说,我们可能暂时离不开武林盟,”谢临道,“他们说,这个盟主我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太不懂事了。所以,还得找到合适接任的人,才可以走。”
秦惜又不说话,谢临只当他不开心,正要说些话宽慰他。
秦惜却道:“我不碍事。能与你离开我是最高兴的。可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随心所欲之事,这也算不了什么……只是如今有人顾着我的想法,处处为我思虑,这是我以前从没想过的事情,我觉得很满足了。”
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到底是很少这般直白吐露心声,到最后几乎不可耳闻了。
谢临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叹了口气,又拉着他去书房:“你毒发的时候,我请师叔上香祷告两位前辈,护佑你平安……”
青烟袅袅,灵位上的名字清晰如故。
秦惜跪下来,深深地叩首。他自觉不孝不义,又生怕看见那两个名字叫他软弱,十余年未有香火供奉,因此灵位竟然是他人立的。血仇得报后,才能拜一拜父母灵位。
谢临一同跪下来,他握着秦惜的手,也不知怎么的,出口便笑了笑:“秦前辈,惜儿还是落到我手里啦……”
掌心的温度温暖又真实,谢临看着秦惜的侧脸,目光似笔,一丝不苟地描摹过去。但哪里用得着再多看呢,这张脸早就刻在他心里了。
“往后的这一辈子,他身边都有我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