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人间
他正数着,身边有人悠悠的来了一句:“你……你应该学个手艺,做个正经营生。”
江鸽子停了手,斜眼没好气的看着身边这人。
蒋增益带着些许拘谨以及莫名的正义说到:“这……这毕竟不是个正经事儿……”
他看着江鸽子手里的钞票。
江鸽子立刻将钞票取出来,准备再数一次。
乡下大婶挎着篮子,扯着嗓子路过。
“软麻花!!软麻花!!豆沙馅的软麻花!!五文一根的玫瑰馅儿的软麻花……”
待大婶走远,江鸽子这才语气讥讽的说:“我说,这位蒋先生?”
蒋增益软弱哀求的看着江鸽子。
江鸽子问他:“结契之后,又有小崽子了吧?”
蒋增益点点头:“恩,有三个,哦!我是说,三个女孩儿,最小的两岁,最大的九岁。”
“稀罕么?”
蒋增益有些不明白的看江鸽子。
江鸽子咽下一口啤酒,舔舔嘴唇上的酒花:“我是说,你喜欢你的女儿们么?”
蒋增益犹豫半天,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小半天儿他才一边猜测江鸽子的心情,一边小心翼翼的回答说:“喜……喜欢的,我以前也……也喜欢过你!你……你别怪我,我……我……你叔叔没的时候,才十八岁。”
他总是犹豫的,总是拿不定主意的。
然而像是他这种软绵绵,看上去良良善善的人,根骨却也最是无情无义,因为他总有一套为自己开脱的道理。
江鸽子并不等他说出那些无奈的道理,他挺利索打断说:“以后,只当不认识吧!”
蒋增益猛的抬头看他。
江鸽子放下啤酒杯,一边吃花生一边说:“我是当你死了的,你也当我死了吧!好好过你的日子去,去好好养你的小崽子,哦,女儿!你去做你的好儿子,好丈夫,至于咱们……”
他看看蒋增益,一直将他看到无所遁形低下头才说:“为了怕你多想,坦白跟你说,这一生我都不可能跟你有半点牵扯,所以你也收起你那些无聊举动!好么?”
蒋增益嘴唇哆嗦,好半天他才无奈的点点头说:“我……我,我……我对不起你,我……”
江鸽子利落的一摆手,指着来路说:“走吧!别没事儿出来碍眼!想必你也打听过我是谁!不是威胁你,要想保住你这份体面的工作,你就老实儿的,利落的……从我面前消失!以后,也别往我家乱送那些乱七八糟的垃圾!听到了么!?”
蒋增益嘴唇哆嗦,浑身无力,他颤抖的站起来,眼巴巴的看着江鸽子,觉着自己是有千言万语可以解释的。
可,这孩子,他看上去怎么就这么可怕呢!
他是他的父亲啊!
江鸽子面无表情,甚至有些恶心的看着他。
于是,他又怯懦了。
只能向着来路,一步一步的远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怪自己,我怎么嘴巴这么笨呢?我要不要告诉他,我是去看过他的,却被他外婆撵出来了,我要不要告诉他,我的那些无奈……我家是一条人命的,而且……我是给了抚养费的……
江鸽子一直看到他消失,这才无趣的伸伸懒腰,慢慢站了起来。
“软麻花……豆沙馅的软麻花……”
“大婶!”
“哎!”
“来六根麻花儿!”
片刻,江鸽子蹲在连翘不远处,对着她,把六根麻花儿,全都吃了!
竟一根都没给连翘!
第21章
初夏的平常天儿, 姮不历上午十点左右才从中州金宫边缘的特殊事物办公室离开,他自己驱车一百二十五公里至屛山的一碗春会馆。
由始至终, 他没有浪费一丁点国家资源, 就连他驱车的磐能,都是他自掏腰包买卡充能。
虽这个国家的巫,大部分都住在金宫附近的东海阁,蓬莱居的大院内。可如姮不历这样早就悟了的巫,却也是有的, 只是不多。
他生于民间, 长于民间。
作为一个复活了祖先血脉的的外室子,不论心中有多少的不甘, 该给国家尽的义务他得尽,所以他一个月坐班五天。
给气象部门, 勘下天气。给某个女贵人,勘下腹中胎儿……
等等之类,无聊至极!
如今,他血缘上的祖父家, 伯父家,亲父家,都靠着姮不历而得到了国家补助, 可以继续享受他们在东海阁的体面生活。
姮不历心有不甘,便开了一碗春会馆, 成了一名商家。
他做巫与庶民的掮客生意。
简而言之就是, 虽这个时代, 皇室,宗室与巫的牵绊因需求越来越小,可对于普通的老百姓来说,发了横财,寻来实在关系,花上一个大价格,请祝巫赐福摆个祭台,请衡巫断命趋吉避凶,或请古巫寻来作古的祖宗,报告一下后代发了大财这件事,还是相当体面的。
如此,他便买卖昌隆,日进斗金。
成了中州的一位有名的妙人。
姮不历驱车回到会馆,换了衣裳,坐在餐桌边,端起碗还没吃的半饱。
便有前台的经理进来,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一些话。
姮不历愣了片刻,又细想了想,便说:“哦!想起来了,没错儿,我知道他,你去帮我预备……一千贯?不,五百贯的支票,请那位先生稍后片刻。”、
开诚小阁。
连燕子坐在小阁的角落,他将脑袋所有的力量都斜在了身后竹靠上,有些无聊的四处打量着。
在他身边不远处,有个乱石垒砌的人工水法瀑布,身下是葛布草垫,石桌竹靠。
侍者穿着传统老衫,端来土窑低温烧制的陶器,还有家常的点心。
他端起第二套斟满的茶杯,抿了一口,便又开始百无聊赖的四处打量着。
最近这一个月,他的脑袋一直在进行着高速运转,一下子这样闲下来了,他不习惯,脑子竟也缭乱起来。
已经被丢在这里整整两个小时,因干巴巴的无事坐着心慌,就心悸的难受万分。
连燕子便拿起桌面的两块长方形的响木叩打,唤来侍者,要了好几桶牙签,还有一张白纸,一管笔。
他总是要给自己找点事儿做的。
姮不历很忙,一直忙道天色渐晚,晚霞挂色,他才想起,在开诚小阁有个人正等着自己。
一下,他顿时心里暗道,坏了!
开诚小阁,优雅僻静,那原是某贵人常年的包间,自己竟然安排人在那边坐了这般久,这肯定是要冲撞了。
如此,他便穿过曲廊一溜小跑着,往那头奔,人未到,小阁那边铁琵琶以及乐人的序诗却已经起了:
“暮风卷春席,絮雪染琴床。自如梁上燕,吁吁挽孤衾……”
小阁门口,姮不历轻轻的出了几口长气,慢慢拍拍胸口给自己壮胆 。
他是巫,衡巫,一个可以勘命断气运的衡巫。
这屋内……有个杀气冲天,冤魂随身,一身厌劲儿的老杀神,他一身的戾气能染了西天去。
自己当初眼瞎,一碗春竟然签了中州唯一的铁琵琶大家来做表演。
好巧不巧,今儿这里竟然开的是一折《春戏》。
站在小哥门口的一排保镖,用眼角瞄着姮不历,一直到他蹲在屋角种了七八朵蘑菇,蹭到了淫段子过了,他才扶着墙站起来,一脸狰狞的掀了帘子进了小阁。
小阁内,戏台上一位青年民艺家的表情也是狰狞的。
他自打签了一碗春的约,算是倒了大暑赴宴的尘灰霉气。
整整三月,观众就一个老头儿。
一个古怪的,周身都是低气压的神经病老头儿。
这老头人来了,他还不是好好听曲看戏,他尽点一些传统的跟艺术不搭边儿的糟粕淫曲儿。
每次自己来唱了,他都做不到基本的尊重。
他次次都找一块黑布,蒙着眼睛,一坐两个小时,自己每次就仿若对着空气呻吟一般。
这种滋味……
看在一场八十贯出场费的份儿上,他也就忍了。
今晚,他本是高兴的,因为,看客多了一位,这位长相俊俏,生的一副连城美壁般的宝色。
三个月了,他的出现,简直是挽救了他的艺术之心。
他原是高兴的, 呸!
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卖力的唱了两折曲儿了,他就托着脑袋,对着烛光在那边,一把,一把的的玩牙签儿……
铁琵琶轻微的错了两节,姮不历轻手轻脚的来到连燕子面前。
他人一到,一看连燕子,却是呆了。
他伸出指头,双手有些颤抖的说:“你……你你……你你你你……”
连燕子比了个嘘的姿势。
他如今已然成巫,平常人看不到,却瞒不过衡巫的。
他刚要说话。
戏台那头,却有人忽然说了一句:“错了!”
那乐者住了琵琶,小心翼翼的赔罪:“对不住,哪儿错了?”
那老头儿拍拍桌子,张张嘴,半天儿他喃喃自语一般到:“蚂蝗,入了极乐国那段,错了……”
那乐人正要再来,却听那老头儿说了句:“今日,便罢了,游山遇雨,赏花童啼,罢了,明儿……我再来吧……”
连燕子托着下巴,嘴角微挑着看热闹。
把个淫曲儿转成高雅的事儿看待,还形容的这般高尚,活了这么大,他还是头回遇到。
不过,这老头儿他却是认识的,常在电视里人模狗样儿的演说参观。
却原来是个听淫曲儿的。
中州陆军大都督商奕。
自己的员工犯了错,姮不历没有上去道歉,他只是远远的赔罪一般的微微倾身。
巫系自古就这样,有没有本事,总是要清高三分的。
商奕摘去面上的黑布条,还小心翼翼的折起来放入身边的锦袋里。
出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巫系家的那两个小子。
一个是那个泥鳅一般的姮不历,另外一个长相出众,却不认识。
他之所以能判定那小子是巫系的,是因为,他运动衣的拉链上,挂了一个鱼龙佩。
就是一国大都督,面对巫系的慢待,也是发不出脾气来了的。
那些人,生来脖子,脊梁,膝盖都归了鬼神,像是他这样的凡人,巫至多也就是礼貌上的尊重罢了。
不!与其说是尊重,不如说是退避三舍。
他当年遍寻天下祝巫,奈何,他是被巫拒绝的那类人。
好杀者,天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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