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
闻言,殷姨娘白寻壑一眼:“谁才是治好你的人,别弄错了。他吃起醋来我可消受不起。”
寻壑哭笑不得:“沈爷半路出家,再厉害也比不过殷姊啊。”
孰料殷姨娘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小丘,我、还有各处请来的名医,治你这病五六年了,不见太大起色。直到沈爷回来,你这痼疾总算消停,难道只是巧合?”
寻壑沉默。
殷姨娘说的没错。若没有沈越的扶持,寻壑清楚,自己早在去年就已作古。毕竟那时,寻壑下了一死了之的决心。孰料沈越心有灵犀,千里之外派人制止,捡回寻壑一条命。待沈越凯旋,便再也‘不信任’寻壑,不但盯紧寻壑饮食作息,还自学医理把关寻壑的用药,甚至讨教手法给寻壑按摩舒缓。
沈越心细,察觉寻壑闲暇时常常陷入低迷,便着力将寻壑面日程排得满满当当,即便是寻壑已然好转的今日,沈越离开之前也不忘安排,譬如刚刚的打坐,眼下的问诊。
一帧帧画面闪现眼前,就连那段冗长的暗无天日失眠夜,因了沈越的陪伴,也变得温情脉脉。
寻壑心头酸涩。
“殷姊,没事的话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殷姨娘错愕:“怎么?”
“我想上山待一会儿。”
“啊?”殷姨娘正为难,晏如自门后窜出:“我……我得陪着公子!”
寻壑淡笑,拂袖上山。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花期已过,夹道的桔梗只剩下绿叶,茎秆纤纤,却蓬勃挺立,别有一番美感。前院那株沈越取名‘无忧’的山花,末梢已经攀上廊架顶端,今春至夏,白花开了三轮,虽是稀稀落落的几朵,但香飘满园,与最初带回江宁时的奄奄一息相比,简直判若两物。
绕道后院,分明已是深秋,院中却仍绿意盎然。沈越说过,院子里要有一棵落叶的树,才能看到四季。只是后来,沈越怕寻壑悲秋,便命人随时清走老杏的落叶,其余草木则换上常绿植被。眼下,百花偃旗息鼓,唯独菊花超然,尽戴黄金甲。
赏心乐事谁与共?
不久,寻壑退回草房子,恰见家丁擦洗墨兰叶片,一支细茎三两花,貌不惊人却幽香隐约。过去,寻壑病发时总是摔东西撒气,因此特辟一处简陋居室隔离,是为草房子。沈越入住后,便着力调理疏导寻壑身心,随着寻壑病情好转,沈越也不断往草房子添置物,从最初耐摔的书籍、木雕,到而今的盆花瓷器,化环堵萧然为一室丰盈。
而寻壑空荡荡一颗心,也被日渐填满。
寻壑情不自禁:“我去接沈爷吧!”
晏如连忙追下山去:“公子,按惯例沈爷天黑之前一定回到家的,你再等等!”
“等不及了,我想立刻见到他。”
晏如只得驾车将寻壑带至同心医馆。
晏如引路在前,寻壑很快听到了沈越的嗓音。
“治个失心疯的李承,竟牵扯出这么大的一串事情,始料未及啊。”
旁人:“沈爷,您说……李承这命能保住吗?”
没等沈越回答,晏如就大嘴巴道:“沈爷,公子来看你了。”
寻壑:“……”人家谈着事呢干嘛插嘴!
沈越猛回头:“鲤儿,怎么来了?!”
寻壑怕给沈越添了麻烦,说话也变不利索了:“我……没事,沈爷先谈,我在外面等着。”说着就要退出去,却被沈越拉了回来:“哪儿等不都是等,就在我身边等。”
张小壮素知沈越庄严疏远,因而对沈越一把牵走并搀着寻壑落座的举动甚为讶异,直到沈越瞪向自己,张小壮才慌忙收回打量的目光。
寻壑规规矩矩,端坐恭候。
谈话继续。
沈越的事寻壑向来不加干涉,关于李承,寻壑只知道些皮毛。但把今天听到的只言片语拼接起来,直到出了同心医馆登上马车,寻壑仍处在震惊之中。
沈越察觉寻壑细微的异常,钻进车厢后便拥紧寻壑:“怎么了,鲤儿?”
虽然好奇,但寻壑不想沈越觉得自己八婆,便顾左右而言他:“哪有什么,就是怕打扰你而已。”
沈越想了想:“是刚刚谈李承的事让你不舒服了?”
寻壑不加思索地辩解:“没有不舒服,就是震惊而已。”话一出口,才知道被沈越套话了,“爷,你……”
沈越搂着人晃两**子,笑道:“你想知道什么,哪怕只是想听个故事解闷,也不妨和我直说。最怕你对我遮遮掩掩了!”
“好,我知道错了。”
“用不着认错,但下不为例!”接着,沈越便絮絮道来前因后果。
原李承一事,本该因李承病情好转告终。孰料,一个月后,却传来阿黄的死讯。李承闻讯,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到江宁衙门击鼓鸣冤,痛诉建宁官员的暴政,且不惜将自己弑母之事抖落以引人注目。
原来,建宁并非富足的鱼米之乡,且这两年水涝频发,粮食歉收,民众不堪其苦。然而,知县非但不体恤民情,反要打肿脸充胖子,不但要求税银照旧缴纳,还勒令建宁市民开敞门户,以彰显建宁作为皇城近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淳朴民风。
阿黄今秋颗粒无收,缴纳不起人头税,只得自尽以换回妻女活命的机会。而李承弑母,也是同一缘由的无奈之举。
张小壮第一时间找到沈越,沈越对这小小建宁知县的瞒天过海之举甚是疑心,派人寻根溯源,竟发现这建宁知县的靠山竟是赵相?!
“所以啊,事情难办了。”沈越嘴上抱怨难办,可神情却一派轻松,甚至歪了脑袋搁在寻壑肩上。
寻壑沉浸在故事当中,无暇留意沈越细微,良久,寻壑才道:“那李承现在怎么样了?”
“正关在大牢里呢。算他命大,今年秋后处斩的名单出来了才去告发官府。不过李承明年还能不能保命,就说不定了。”
“爷,李承身不由己,你好不容易治好了他……”寻壑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你直说吧。”
寻壑犹豫道:“沈爷真的救不了他?”
“子翀的前车之鉴别忘了,连他都不是赵相的敌手,我这江湖闲人能跟他抗衡?哎,当年有关汉卿写《窦娥冤》给窦娥鸣不平,但李承就没那么走运了,哪会有人给他写曲儿伸冤呢!”
寻壑道不出沈越哪里奇怪,但暗下决心,难得逮着一个机会,定当尽力为沈越做点什么。
回到仙眠渡,下车时,寻壑见沈越宝贝似的揣着一包袱,才想起来上车时他也抱着,只是当时心有他想,便无暇顾及。
转身搀寻壑下车时,见寻壑盯着包袱,沈越便拎起来在寻壑面前晃晃:“给你的。”
沈越每月往浙江跑三四趟指导农桑,不时捎些农产回来。上月涨潮,沈越趁着螃蟹上岸,大捞一笔,回来蒸了肥美鲜嫩的两笼螃蟹,剩余的养着,断断续续吃了十来天。
虽然相处日久,但寻壑依旧为这些丝丝入扣的体贴而感动,眼见晏如驾车远去,寻壑便大着胆子挽住沈越胳膊,雀跃道:“这次又带了什么?”
“瞧瞧!”沈越嚯地敞开包袱,里面竟是满满当当一袋菱角,沈越得意洋洋:“秋天吃菱角,补血。今晚就尝个鲜,鲤儿你说,清蒸还是熬粥好?”
“熬粥吧,好久没喝沈爷熬的粥了。”
“我只离开了三天,这就算‘久’啦。”
寻壑不满:“哼哼!你不就爱听我说这些没营养的么。”
“哎哟,我家鲤儿学会哄我开心啦,真棒!那行,以后你负责‘说‘没营养的,我就负责‘做’有营养的。”说着,沈越举了举手中包裹。
寻壑不甘示弱,放胆揶揄:“俗话说,要想留住男人的心,首先得留住他的胃。沈爷,你得多下点功夫咯!”不待沈越回答,寻壑又后知后觉地问:“爷,你有没有发现,咱们的对话越来越无聊了?”
“好像是。”
寻壑又道:“苏州沈府那时,好像还没有这样吧?”
“确实没有。”想了想,沈越又补充道,“而且平时我也不这样的。”
“我……”寻壑欲言又止。
“你什么?”沈越追问。
“没什么,就想说,我平时也不这样的。”
说时,二人恰好走到兰秀深林,登上桥面之前,沈越突然牵住寻壑:“阿鲤!”
“啊?”
沈越食指横放在鼻下,煞有介事地搓了搓:“如果对象是你,我不介意一直无聊下去~”
第126章 暖风吹散一春愁⑨
“如果对象是你,我不介意一直无聊下去~”
寻壑面颊不自然地泛红,沈越瞧着赏心悦目,稍稍倾身欲沾染芳泽。孰料几名小厮大剌剌从兰秀深林出来,虎着嗓门喊道:“丘公子,我们把布料搬进去了。”
寻壑猛地推开沈越,窘迫道:“东西放好就行,你们先出去吧。”
沈越压下无名火,强自镇定:“什么东西?要这么多小厮搬运?”
“裁衣的布料,大户人家找我置办嫁衣。”
一场三国会展,让寻壑的织造名声水涨船高,上门拜托寻壑制衣的人络绎不绝。寻壑不得不抬高工费。熟料,物以稀为贵,高门大户反倒以穿上寻壑的手艺为荣,仙眠渡门庭若市更甚。
因为寻壑的缘故,沈越对布料粗粗了解。当下揭开其中一只箱奁,沈越不禁惊呼:“一整箱的缂丝……这户人家什么来头?”
“沈爷应该认识,赵相。”
“赵相?”沈越哭笑不得,“赵相是成帝从地方提拔上来的,等他到中央时,我都退隐了,至今没见过面。”
寻壑吃惊:“那也是巧了。市井流传‘左肥右瘦’,还真不差,左丞相子翀圆胖,而右丞相赵葵瘦小。另外,赵相联姻的对象,是吏部尚书之子沈凌虚。”
“嗯,这个我知道,赵府跟沈府联姻了。我知道你会有顾虑,但咱们既然身处江湖之外,思虑也无济于事,你能想到的,子翀的考虑不会比你少。现在你要做的,”沈越俯身拣出一叠布料:“是好好裁衣。”
“嗯。”
为方便制衣,寻壑将兰秀深林一处居室改造成了工房,这会儿沈越把布料一一在架上挂起铺开,供寻壑比色挑选。整理完毕,沈越又铺好软榻,交代道:“阿鲤,还有精力的话,你就先做会儿衣服,要累了那就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