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
难得寻壑开心,沈越也跟着心花怒放。回到兰秀深林,沈越将食盒里的餐盘取出,偌大八仙桌只摆了四道菜,实在有些寒碜。沈越说再下去做些,却被寻壑拉住:“你别走嘛,陪我一起吃吧。”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然而在沈越眼里,比这两者更难得的,是寻壑向自己提出要求,因而沈越忙不迭坐下,一脸受宠若惊:“好好好,这米饭你喜欢,多吃点。”
别看这普通一碗米饭,背后却大有故事。八月初那次,沈越特地跑一趟织造局,从孙大爷那儿要了一小包米,带回来做给寻壑吃,果真是寻壑记忆中的味道,于是沈越便从单县调来五石。
孰料这些米蒸出来的饭,寻壑却说和孙大爷处的不一样。一次趁闲,沈越包了米样带去孙大爷家,对比后的答案却令人大失所望,两家的米不但出自同一产地,而且外形质感都一样,可蒸出来,沈越一尝,却是孙大爷家的更有味。沈越又去附近人家要了些米饭品尝,仍然觉得孙大爷家的米得天独厚。
常人或许会到此打住,只当是天时地利的巧合让孙家的米得天独厚,然而沈越并非常人,他转而对其中的差异刨根问底。
可惜,刨根问底的结果是无果。就在沈越准备铩羽而归之时,孙家腾晒农作物的筛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乍一拿起来,手感就比别家软些,沈越追问之下,方知孙家编制筛子用的不是常理下的藤条,而是干秸秆,且因秸秆质地脆弱了些,不得不每年编制,因而沈越闻嗅时明显察觉到筛子上的禾苗清香。
而孙家米饭中别有一番的风味,正是其中馥郁的草木香气。
沈越遂做了个猜想,并雇请孙大爷俩儿媳连夜编出四张筛子,带回仙眠渡,在寻壑引章程隐等人或不解或好奇的目光中,取了些单县调来的大米,晾晒其上。期间沈越悉心看管,到第十日收起稻米下锅蒸煮,端出来寻壑一尝,眼儿都笑眯了——那股特有的米饭清香回来了!
然而寻壑至始至终不知沈越这背后的努力,只觉得那段时间沈越返家比以往晚了些,直到寻壑一次前往织造衙门,期间孙大爷拉住寻壑,大为褒奖沈越对主子的一片良苦用心,寻壑方才得知。
饮水思源,更何况是敏感的寻壑,是故每次端起饭碗、动筷之前,只要沈越在身边,寻壑都会凑近些小声道:“谢谢爷。”
“好啦,你多吃些就是最好的谢意了。”沈越往寻壑碗里夹了一筷子黄瓜拌西湖醉虾。
寻壑咽下一口饭菜,叹道:“这些年山珍海味尝过不少,到头来却还是觉得家里的普通饭菜最好吃。”
“熊罢珍馐肥腻害身,倒不如这些家常食材招人爱,还营养。”沈越感觉到桌下寻壑两腿晃了晃,那是他罕为人知的开心表现,这也是沈越疼惜寻壑的地方,连高兴都得掩着藏着。正说着,丫鬟端了几笼螃蟹上来,这是沈越听从寻壑不下厨建议后,又另外吩咐丫鬟做的。
揭开笼盖,鱼鲜香气飘溢出来,顾不上烫手,沈越捡出一只螃蟹,边剪边叹:“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螃蟹来。嗯,真香。”说时剔出一块肉,径直往寻壑嘴里塞了。
吃到一半,引章进来,晏如跟随其后并捧着一方大盘。引章揭开覆盖其上的锦缎,对寻壑道:“色锻三段,湖绸三段,合香二百,白金三十两,公子你看够吗?”
寻壑点头:“可以了,另外再准备几包碎银子,给随从仆役也备上。”
引章应声下去。
沈越清楚,这是寻壑打点传旨太监的物件。
饭毕,寻壑前往城门恭候,沈越跟随。直等到未时三刻,子翀和张公公乘坐的马车才抵达江宁。
张公公率先下车,此人以冷淡寡语闻名,见了寻壑无甚表情,然而跟沈越对上,张公公竟微微躬身:“沈大人别来无恙。”
沈越同样冷淡:“不敢当。”
紧接着马车里又下来一瘦削男人,寻壑扫过一眼就转身,然而车厢已然空空:“??子翀捏?”
“蠢犊子连你叔都不认识了。”瘦削男人低声骂道。
“啊?!”寻壑猛回头,上下打量一番这人,身材确实和原先的胖墩丘子翀大相径庭,但五官还是能辨出昔日模样,“叔叔!!……”这番波折,竟能将累赘于子翀身上多年的肥肉削去,可以想见其中煎熬,寻壑眼眶一热,和这世上仅剩的亲人紧抱在一块儿。
寒暄不多时,马车再次启动,直接驶向仙眠渡。步入楠木厅,寻壑请张公公和子翀落座,恰好引章奉上茶盏,寻壑拂手:“侄儿不知叔叔憔悴,事先准备的仍是削脂去腻的普洱。引章,改上波斯红茶。另外,路上我听张公公不时咳嗽,引章,拿今年新渍的蜜饯金橙,给张公公泡上,润肺止咳。”
张公公依旧没有言语,但先前的冷淡神色缓和几分,朝寻壑略略点头。
奉茶罢,一丫鬟捧上方盘,寻壑接过,揭开锦缎一角,毕恭毕敬献给张公公:“张公公此番南北往返,奔波劳累着实辛苦,丘某无以为敬,以此俗物聊表谢意。”
张公公再是冷淡,此刻也没法不开口了:“久闻丘郎中心细如发的美名,今日一见,果真不虚。心意我领了,这礼使不得。丘大人吉人天相,否极泰来,你们叔侄难得一见,我这闲人就不在此碍事了。”
“公公客气,哪来的话。来人,送张公公到西厢休整。丫头,这彩礼也一并送到公公房中。”回头又对这太监道,“公公有所需要,尽管差遣院里的小厮丫鬟。”说罢,寻壑亲自送张公公下榻客房。
待回来,叔侄二人执手,竟无语凝噎。
沈越适时沉默,回想起刚刚张公公对寻壑评价,以及寻壑今日待人接物的种种,不得不承认,沈越跟前的寻壑变化不大,但官场商场上的寻壑却油滑老练,判若两人。
九畹名义上交给芃羽打理,但背后运作仍是寻壑。一行人五月初抵达的江宁,至而今半年光阴,九畹就从最初贩绸为主的铺子**至缎子铺、绸绢铺、绒线铺,江浙一带的布料贸易基本为九畹所垄断。这当中缘由,除了寻壑借江宁织造郎中一职、上下疏通大开方便之门外,更重要的是,寻壑经商过程中大量减省中间环节,从而压低成本提高获利,迅速积累资本。
丝绸贸易的一般流程,是农户植桑产丝,织匠缫丝制作,而后商人采买,再货运回店铺。然而寻壑‘一条鞭’处理,从农户,到织匠,再到船工,都是自己的人。没有中间商的盘剥,货物成本大大降低。此外,寻壑过去在邬府经商时,虽然规规矩矩,但私下与官僚不少往来,当年打下的人脉而今派上用场,有次沈越为照顾肠胃犯病的寻壑,便跟着跑了一趟贸易。亲眼见寻壑写信并附赠厚饷给钱塘、秦淮钞官司职官吏,以求‘过税之时,便宜一二’。结果,寻壑那一船价值万两、至少需纳三百两税的绸绢,经此暗箱操作,最终只纳了三十几两。
成本骤降的丝绸,寻壑仍以市价贩卖,其中暴利,可想而知。
寻壑一介外地人,短短时间扶摇直上,自然招致大量商人的嫉妒。一次商人找上衙门对峙,在场的程隐都做好捐躯护主的准备了,岂料寻壑慢条斯理刮着碗盖茶盅,悠悠提出收购众商人濒临倒闭的商铺的建议。这种把别人饭碗收走的提议简直天方夜谭,众商人群情激愤,然而寻壑撂下一句‘好自为之’后便转身走了。最终闹事者被赵监工派人镇压下去。
然而,参与此事的商贩回去后,经营就屡受刁难,施压者黑白兼有,明暗齐下,这些商人不堪折磨,最后纷纷找上寻壑,求他收走店铺,换得几个吃饭钱。
若寻壑简单吞并,这也就罢了。出人意料的是,上一次还冷淡处之的寻壑,这一次却慈悲为怀,不但当场差人分发银两,还言明九畹并非吞并,各商人今后仍可从中抽成,卖的好一手人情,众商人无不服气。自此,再无人敢动摇九畹在江浙一带的权威。
所谓树大招风,然,寻壑这一霸道举动底气何在。
答案是皇上。
没错,寻壑的靠山正是举国上下地位最尊之人。
在群臣反对之时,寻壑支持新皇迁都的建议,并主动揽下修缮新都宫殿的部分支出,此举大大缓解了新帝登基后国库紧张的困难。成帝承了寻壑这么大一个人情,自然庇护寻壑。官场之人,但凡有点眼色的,都对寻壑敬让三分。然而,寻壑凭借皇恩谋取的暴利,却并未中饱私囊,相反,大部都用在了修缮宫殿上。
因而,暴利最终的受益者,仍是皇上。试问如此拿得起放得下的‘忠臣’,天下能有几个?
但寻壑却不止于此,做大后他仍坚持亲力督促皇宫的修缮,每月两封奏章禀报工程进度,忠心可鉴。沈越曾有一次看到寻壑跟成帝的书信往来,其中成帝问寻壑要何赏赐。然而寻壑却仅表忠心不要报答。因而,此次赦免子翀并恢复子翀丞相之位,很大程度上,是成帝对寻壑的间接赏赐。
过去沈越出身富贵,为官后仍保持着世家子弟的清高,怎可能出现像寻壑方才那般,对一个二等太监毕恭毕敬。因而,沈越一度看不惯寻壑油腔滑调的这一面。
此外,沈越起初也不明白寻壑辛辛苦苦敛财,最后为皇家付之一炬是为何。
沈越清楚,这些问题,从寻壑嘴里是套不出的答案的,只能自己猜想。
时至今日,沈越终于摸清一二:长期寄人篱下的生活,让寻壑始终得不到牢靠的安稳。即便邬府那几年风光得很,但想必寻壑清楚,那不过是一袭爬满虱子的华丽袍子。
寻壑终极的追求,是不被人蔑视、坦然在世上生存的底气。
仅此而已。
明白了这一点,沈越说服自己接纳寻壑油腔滑调的一面,明白了这其实也是寻壑的不容易。
神思抽回,此刻,寻壑正和子翀说得投机,时而百感交集,时而微微一笑。
得让寻壑活得开心一点,轻松一点。
如果说寻壑的追求是地位,那么,这便是沈越后半生的追求。
也仅此而已。
第76章 小溪鸥鹭静联拳⑥
而后寻壑出去取东西,楠木厅里只剩沈越跟子翀。
刚刚沈越有个奇怪的念头。子翀是寻壑而今唯一的长辈,现在自己和寻壑算是夫妻了,那么对沈越而言,见了子翀就是不是就相当于见了……公婆。
“阿越?阿越?”子翀喊了几次也不见回应,仔细一看发现沈越唇角抽搐,“喂,想什么呢!”
“啊?!”沈越吓了一跳,“没……没什么。那个……子翀,一路很辛苦吧……”
子翀:“……”正常的沈越根本不会这样问,子翀无心纠结此事,便转开话题,“阿越,这一次,也多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