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
寻壑错愕,半晌才尴尬笑笑:“我怎会喜欢这不入流的玩意,随口哼哼而已……”
“眼神骗不了人,”这一年来,寻壑多数时候如同槁木死灰,机械地运转,故而,沈越极想留住刚刚那个眼里有星光的人儿,哪怕让他多停留一会儿,也是好的,“阿鲤,世人如何看待,尚在其次。重要的是,你喜不喜欢。”见寻壑仍旧沉默,沈越再度换法子开导,“阿鲤,我喜欢听你唱,等这次回来,你闲时给我哼两句,好吗?”
寻壑未答,只是低垂着眉眼点了点头,转而起身说道:“快天亮了,你去眯一会儿,我给你收拾些衣物。”
沈越不依,将人拽进怀里,逼问:“你答不答应?”
“答应答应,咱们快走吧。”寻壑逃也似的挣脱沈越,跑远了。
临出发去校场,丘府上下送沈越跟程隐到门口,一番告别后,沈越利落上马,挥鞭那一刻,寻壑突然叫住:“等等!”
沈越甚是惊喜,驱驾银狮到寻壑面前,俯身揽住寻壑,问:“我的鲤儿有什么交代?”
寻壑欲语还休,几回踌躇,最终只道出一句:“你好好吃饭。”
沈越不可置信地破口一笑:“哈哈,刚刚不是才叮嘱吗,怎么又说这个?”
寻壑‘哦’了一声,兀自点点头。
“好。其实不用你交代,为了咱家,我也会照顾好自己。不过有了你的叮嘱,我更得照顾好自己,不然怎么跟夫人交代,嘻嘻。”末了,沈越又道,“你啊,也给我记住,该养病的时候绝不勉力工作,得罪人的活儿尽量推掉,知道吗?”
“知道了,爷快去吧。”
目送一骑绝尘去,直到引章多次呼唤,寻壑才回过神:“啊,怎么?”
“沈爷早跑得不见影了,公子,你也差不多该出发去衙门了。”
“哦,对、对。我去衙门……”寻壑举止如常,可引章就是觉得,公子有些怪异,但却说不出个具体,只得作罢。
去岁沈越平定金虏后,一改先朝政策,与金虏王商定重开河西通商之路,并与金虏王之子忽韩王交好。孰料,没过多久金虏王暴卒,长子客舍辽大王监禁了主张与大齐友好往来的胞弟忽韩王,并秣马厉兵,于成帝二年大肆进犯。孙辟疆帅军御敌,奈何孙将军廉颇老矣,心肺唱衰,一次抗敌途中突发心痛之疾,军中事宜只得交由张闯为首的副将主持。
沈越过去一年基本上赋闲在家,突然要他领兵十万急赴前线,风霜雨雪跋涉万里,有些吃不消。不过沈越明白身为一军统帅,没有示弱的理由,遂一路撑着直到前线。
然而,才一进入军营,就传出孙辟疆病死的噩耗,沈越悲痛之余,命程隐冰存遗体,严令全军不得外泄孙将军死讯,并着手用兵布局。可以张闯为首的副将,对沈越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将军多有不服,在决策上多有抵牾,而沈越所率旧部与张闯一派的兵士,更是摩擦不断。
一日,矛盾终于爆发。大战前夕,有两帐兵士动手厮打起来。沈越赶到时,帐篷里已经桌倒椅歪,杯盏什物碎裂一地,将士们各自抱头捂嘴,吃痛声一片。
“起来!怎么回事!”沈越厉声呵斥。
“回将军,”一铠甲歪斜的士兵跑到沈越跟前告状,“这帮人在背后说您的坏话,我们听不下去,叫他们别说,他们不听,还拿酒泼我们,弟兄们被逼急了才出手的。”
几名士兵应和说:“对啊对啊!他们骂得实在太脏了,我们不得已才动手。”
若说沈越有把柄,除了治军严厉之外,就剩跟寻壑那点私事了。沈越不消多问,也知道对方骂自己什么,于是回头问跟在身后的张闯:“我的这些士兵对军中律令生疏了,素闻张副将治军严明,想问该如何依法处置?”
张闯不疑有他,高声道:“军中挑事斗殴者,当斩断手足以示警戒。”
“行。”沈越大喝一声,“来人,把这帮不懂规矩的犊子全部拖出去斩手足。”
这一下,不仅张闯收下的将士震惊,就连张闯也是目瞪口呆。眼见无人动手,沈越身后一小兵出列,上前押住对方一名士兵,岂料这士兵大叫:“谁敢动我!我是母亲是孙将军胞妹,我父亲是工部侍郎赵春祥,张将军,您得为我们做主啊。”
张副将似早有预料,得意道:“沈大将军,不看僧面也得看看佛面,这事我难以做主,还是交由沈将军决断吧。”烫手山芋便丢给了沈越。
沈越对一鼻青眼肿的将士抬抬下巴,这人会意,提刀上前,锋刃对准手腕:“大伯,我作为名门之子,没有做好表率,参与斗殴让家族蒙羞,我这就自断一腕,以儆效尤,大伯不必顾虑,治军为上!”话毕手起刀落,鲜血喷溅。
称沈越为大伯,意味着眼前这小将士同时也是当朝皇后沈氏的亲侄。
在场之人无不震撼,同队战友受其感染,纷纷亮刀,自报家门后利落断腕:
“建和公主次子田一山。”
“吏部尚书沈清长子沈凌虚。”
……
那些出身平凡的士兵则直接剁手。
沈越始终沉默,而方才从沈越身后出来率先押人的兵士拿来火把,果断放在伤者断口处,‘兹啦’作响,皮肉灼烧的焦糊味儿随之飘出,血流也随之止住。这些士兵如铁打的一般,竟陆续止住叫声,颤巍巍重新站直了。
“张将军,你的人也尽快处理吧。”沈越冷冷发话。
张闯果然语塞:“这……”方才还叫嚣的对方士兵闻言屁滚尿流,爬上前来:“张将军,你得为我们做主啊。”
“做主?”沈越冷笑,“张副将可愿意为了手下抛弃‘治军严明’的美名,来个法外开恩?”
张闯几番犹豫,最终松口:“来人,拉下去行刑。”
帘外哀嚎一片。
“你们几个,”沈越发话,程隐和身后的士兵即刻出列,沈越下令,“带弟兄们下去休养,余生抚恤由我承担。”
程隐抱拳:“是。”
“你,”沈越叫住及时取火把替伤者止血的士兵,问,“你看着有些眼熟?你别说,让我想想……想起来了,你是张小壮,对吧?”
这人正是沈越上次征讨滇南时,照顾被毒蝎蛰伤的兄长张大壮的士兵。眼下这士兵连忙跪下:“末将何等荣幸,让将军铭记!”
沈越本想问张大壮情况,但在这满地狼藉的帐中实在不合适,遂改口道,“你先下去吧。”
这次争执沈越虽占了上风,但沈越损失多名得力副手,可谓哦,你是张小壮,对吧?”
这人正是沈越上次征讨滇南时,照顾被毒蝎蛰伤的兄长张大壮的士兵。眼下这士兵连忙跪下:“末将何等荣幸,让将军铭记!”
沈越本想问张大壮情况,但在这满地狼藉的帐中实在不合适,遂改口道,“你先下去吧。”
这次争执沈越虽占了上风,但损失多名得力副手,可谓两败俱伤。且张闯并非就此服从,之后在战术上,与沈越多有出入。半个多月后的一次大战,素来大胆的沈越用兵保守,然而张闯却执意突围,并多有讥讽沈越不熟悉西北军情、纸上谈兵之意。沈越遂让张闯领队迎战。
而后军报频传,皆是张闯所率部队境遇凶险的消息,沈越始终冷笑,按兵不动,直到金虏进犯到大齐去年收复的呼儿岭一带时,沈越方率部出击。
抵达前线,就传来张闯全军覆没的消息。沈越放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须把张闯给我找出来。”
搜索半日,最终在马车车轮下找到了失魂落魄的张闯。沈越勒令全军到位,在全体将士面前,以贪功冒进、不顾大局为由,乱箭射死了张闯。
沈越凝视着张闯尸身,喃喃自语:“外面的人杀进来,一时是杀不死的。须得自己人从自己家里开始自杀自灭起来,方能一败涂地。”
程隐勒马上前,问:“将军有吩咐?”
沈越笑笑,摇头:“非也,想起《红楼梦》里三姑娘说的一段话。”
自此,军中再无人敢忤逆沈越。
金虏以骁勇善战著称,王族将领皆是凭战功封赏,这次金虏进犯,也是由客舍辽大王统军。客舍辽大王韬光养晦多年,就为用兵一时,是故金虏此次来势汹汹,前面几次战役赢得甚是艰难。但所谓‘兄弟齐心’,其利尚能断金,那么全军齐心,就必然势如破竹了。
最后一役,大局在望,沈越乘胜追击,亲自擒获客舍辽大王,可孰料,这大王不肯被生擒,顶穿沈越刺在前胸的剑,将短刀捅进沈越心口。
短刀上喂了剧毒……
捷报八百里急递传往中原,而军中却死寂一片,这次大战伤亡众多,而主将沈越更是危在旦夕。
万幸沈越心脏生得比常人偏左,因而锋刃未触及要害,但血流带动毒液蔓延,程隐快马加鞭将沈越带回行营时,人已经昏迷不醒。
一番清创抢救,程隐问情况如何,大夫也只是摇头语,焉不详,最后丢下一句‘凶多吉少’。在场之人无不惴惴。
可沈越竟然挺过来了,所有大夫无不惊叹此乃奇迹。
程隐不眠不休地随身照顾,直到第三日,沈越才从高烧昏睡中睁眼,含糊发语:“阿鲤……”
程隐不禁泪目,这些天只有他知道沈越是怎么挺过来的。
军中营帐不够,程隐便和沈越同住一帐,程隐心细,留意到沈越每逢就寝,必定取出一个包裹,这包裹中仅收了两件旧衣物,沈越将其叠好,安放在枕边,方能入睡。有次程隐帮沈越收拾,不小心抖落出这两件上衣,恰巧撞见衣领处,针脚歪歪扭扭,绣了一个‘鲤’字。
程隐不由得联想起花隐曾和自己说的一件怪事:丘公子惯常穿的两件旧上衣不翼而飞,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那个时候,沈越恰好征讨滇南。程隐联系前后,便明白了:这两件破旧上衣,是沈越千里行军的精神支撑。
所以,在大夫宣告凶多吉少的当晚,程隐取出了这两件旧上衣,一件放在沈越掌中,一件放在沈越枕边。
“沈爷,你得活下去,才能见到阿鲤啊。”
迷茫些会儿,沈越突然着急喊道:“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程隐连忙安慰:“爷没有死,爷活过来了。”
半晌,沈越才认出程隐,似乎也忆起了前因后果,哑声问:“仗打赢了?”
“赢了,沈爷赢得漂亮。”程隐还想说些什么,却自觉住口——只见沈越缓缓抬起右掌,直楞楞盯着大拇指上的扳指。那扳指成色不佳,边缘多有缺口,老旧残败。然而,沈越却珍宝似的,以食指轻抚扳指,虚弱笑开:“还好我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