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
“哎哟,看来还真是的。奶奶给你赔个不是,冷落了我的乖孙儿咯。”
听到这一句,小沈越身上披的倔强铠甲霎时分崩离析,眼泪如决堤洪水,伴随着‘哇’一声嚎啕奔涌而出。
大难临头时尚且面不改色,可一旦被人理解被人安慰,那些强行镇压的委屈就如虎兕出柙,厉声喊冤。
十二年了,终于等来寻壑第一滴眼泪。
还好是虚惊一场,寻壑仍然活着。寻壑终于等来沉冤昭雪的那一天,终于等来了那个真正懂他的人。
熹微晨光,在窗纸上晕开。雀鸟啼鸣,唧啾不止。
天终于亮了。
领口竟被浸湿,滚烫得令人心慌,沈越压低头颅,想要吻去寻壑止不住的眼泪,却被寻壑饱含惶恐的一句‘别看’喝止。
沈越苦笑。
大概连寻壑自己,都没见过自己流泪的样子吧。
“好,我不看,尽情哭吧。”沈越转而调整姿势,让寻壑下巴抵在自己肩上,紧紧搂着他,给他依靠。
“若是六年之前,我还是那个深享家族荫蔽的贵族子弟,想必不能参透你背后的艰辛。可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如果我受的那些苦,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读懂你,那么,我觉得再苦一点也值得的。”
“放眼朝野,那些官名响亮、家财万贯的,几乎都来自王谢之家。你一块白肉,走到今日公卿位列,真的没几人能做到。别理会谣言,你不是为他们而活,让别人说去吧。我的鲤儿有多棒,我知道就够了。”
“哇……”
寻壑这一嚎叫,终于叫门外自以为藏得隐蔽的人探出脑袋。
“去。”沈越以口形吩咐,把晏如驱赶出去。
直到沈越半个身子都麻了没知觉了,寻壑才哭到耗尽精力,连抽噎都费力了。
“谢……谢谢爷。”
沈越抬起还能活动的右胳膊揉揉寻壑脑袋,趁机劝说:“你要真感谢我,那就好好活着。你不知道,我这次被喂了剧毒的刀刺中心口,哎……别扒我衣服,我早就好透啦,你听我说。那时啊,大夫都束手无策了。可程隐不死心,把我从你这‘偷’来的那两件旧衣服放在我枕边。我本来前脚都踏进阎王府了,可一闻到你的气息,我就不愿意死了,挣扎着从阎王殿里逃回阳间。”
寻壑顾不得双眼红肿如桃,挺直腰杆和沈越对视:“我那两件衣服是你拿走的?”
“这个……对,带着几样你的物件,我就当你陪伴在身边了。哎哟鲤儿,你这太过分了吧!”
沈越这话锋转得莫名其妙,寻壑一头雾水:“什么?”
“瞧瞧,这一圈小胡渣,都不能掩盖咱们鲤儿的盛世美颜,叫叔嫉妒了啊。”
寻壑:“……”老流氓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不上两句又跑题了。
“沈爷。”竟是程隐的声音。
沈越抠紧了寻壑,不让他下地,但自己还是稍稍坐正,并问:“都安排好了?”
“一切就绪,就等沈爷进宫。”
“好,你先下去,我收拾收拾就来。”
寻壑挣扎着起身,奈何沈越两臂像焊起来似的,就是不打开,寻壑恼了:“你不是说收拾收拾就去嘛,快点儿起来啊。”
“嗯,对,要收拾,不过不是收拾我,是收拾你。”接着不由分说,摁着寻壑就深深吻下去,以慰两月的相思之苦。
分开时,沈越意犹未尽,仍盯着寻壑苍白却因口涎滋润而丰满的唇瓣,好半晌才恋恋不舍挪开视线,交代道:“鲤儿,等我回来,好吗?”
寻壑点头,末了又问:“沈爷这次……这次是什么打算,还是不肯出仕么?”
“嗯。不过你放心,这并非我任性,而是,经过这次西北征战,我给皇上选了一批能人将士,朝堂该留给这些有抱负的年轻人。我而今年近半百,那些功啊名啊,真的看淡了,只想过好居家小日子。”
寻壑果然欲言又止。沈越了然一笑,安慰爱人:“你别总是将这事儿归咎到自个儿身上。实话跟你说,出将入相能给我带来的快乐很短暂,但自从和你过日子,我发现每一天都是在满怀期待中睁眼。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的家好,并且在这种心安理得中度过一生,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所以啊鲤儿,别做傻事,自信一点,你值得有个全心全意待你的人。”
第106章 凭君翦采发春荣③
沈越致仕尾巴将露未露,成帝先一步察觉端倪。朝堂上不便爆发,成帝按捺下脾气,将人‘请’到御书房问清楚,二话不说拖出去棍棒伺候。沈越故意龇牙咧嘴装可怜,可在成帝眼里,却被读出了‘此下场深合我意’的嘴脸,为免失口让小黄门将这糟老头子乱棍打死,行刑到一半成帝就荡袖发令要沈越赶紧滚。
沈越捂着伤口,在沈超搀扶下屁颠屁颠回到仙眠渡。
沈越去世的消息传来,寻壑惊伤六叶连肝肺,吓坏三毛七孔心,叫这素来脚不沾地的工作狂不得不告了病假,是故今日早朝寻壑没有参与。
沈超识相,送兄长到沈府门口就找借口回去了。行经照壁时,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沈越回看,才发现墙角四季桂稀稀落落开了些。不知草房子前院的山花长得如何了,沈越来了精神,恰好晏如出来,沈越便叫晏如搀着自己上山。
六月酷暑,彼岸花枝叶萎靡,一片萧条,再不似往日嗜血之状。上至山腰,夕阳无限好,却见程隐正往浴桶里倒入烧好的热水,沈越劝道:“今天正式封了官爵,以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这些琐事交给下人就行。”
程隐放下手中伙计,朝沈越行礼后越发毕恭毕敬:“没有沈爷提拔,程隐哪有今日,服侍沈爷是天经地义的事。”
“什么,程隐封官啦?是我的错,见程隐上来,就习惯使然地叫他帮忙。”竟是寻壑款款出来。其声如环佩,沈越心弦拨动,回过头去,只见寻壑收拾一新,面貌光鲜,着鲛绡薄衣,身段隐约,软若棉花,行过处花香细生,哪还有半分清早时的颓丧委顿?
行军日久,沈越憋得辛苦,此际血脉喷张,忙命程隐下去。
寻壑‘哎’一声叹,只得自己持瓢,往桶里加凉水,才舀了一瓢水,就被旁人撞撒了一地:“爷。”
“先做要紧的,这个待会来。”寻壑也不反抗,任沈越进村强盗似的将自己掳掠进房里。
一室旖旎。原来,早在沈越回来之前,寻壑便亲自香薰鸳被,款设银灯。然而,寻壑这旷世罕见的‘用心’却叫沈越觉得莫名熟稔,不由想起去年一次相近的情况。
那一次,衙门里轮到寻壑做东,毕竟共事一场,好歹也得互相串门。可寻壑顾及沈越,不敢将人请回家里喧闹。正当寻壑为难是否设宴在外时,沈越察觉,便做主亲自手书请帖,让寻壑尽管将人请回家里。
事后送走众人,沈越回来,见寻壑怀抱金樽,倚坐廊柱下对月独饮。夜如泼墨,偶尔一两声虫鸣,夹杂着断续幽微的人歌,及至近前,沈越方听出来是寻壑在低声哼着曲儿。
然而,寻壑曾一度表示,唱曲是上不得台面的活儿。而后,寻壑千般妩媚,把沈越勾上床榻,恩爱一夜。
沈越联想到自己在密室里找到的那个记录簿,上面没有这一笔‘收入’。
沈越恍然大悟。
腰背被鞭伤的痛楚因理智的抽回而清晰,沈越倒吸一口凉气,让头脑稍稍冷却,推开殷勤搀扶的寻壑:“你又来了!”
寻壑似被戳中要害,一时手足失措,跟在沈越身旁看了一会儿,又听沈越道:“一年了,你到底怎么看我俩的关系?为什么……为什么我稍稍关心你一次,你就一定得用这种方式报答!?”最后几个字,沈越回手,几乎戳着寻壑的鼻子在骂,怒极攻心,沈越一个踉跄,摔跌在地上。
“走开!”沈越喘着粗气,拍开寻壑手掌。程隐听到动静不对,下到半山连忙跑回去,本想探个头确认安危,孰料跟沈越视线撞了个正着。
沈越正要挣扎着起来,一见来人,便呵斥:“扶我出去!”
程隐硬着头皮上前,背对着沈越蹲下:“我背沈爷下山吧。”
将出门时,沈越虽然不回头,但对屋里撂下一句:“如果今后不是以诚相待,你不能保证杜绝这些花花肠子,就别来找我。”
程隐重抬脚步,背着沈越下山。在晏如服侍下,沈越侧卧在榻上。程隐去请殷姨娘,晏如则想试着解开沈爷衣裳查看伤势。
“下去吧,我想静静。”今早千里奔回,还不见沈越如此疲惫,而今听这语气,倒像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可沈越向来言出必行,晏如不敢违背,便小心翼翼退出去。
沈越掐分掐秒,然而,一刻钟过去了,‘罪魁祸首’竟然还不露面认错,气得沈越一个翻身,可一句‘狠心贼’还没骂出,腰间剧痛就让沈越龇牙咧嘴,不过即便折腾沈越没放过门口动静:“谁?!”
悉悉窣窣后,探入一颗小脑袋:“大伯……”
“重阳?”沈越按下心底失望,强打精神招呼,“怎么了?进来让大伯瞧瞧。”孩子乖巧上前,沈越将其抱放在腿上,殷姨娘适时跟进:“你大伯身上有伤,快下来!”
“啊!大伯对不起!”小重阳连忙跳下去。
沈越瞧着这孩子越发像自己的眉眼,虽然淘气却有分有寸的脾性,顿时愁云减散。
沈越挣扎着起身,在丫鬟伺候下退了朝服,仅着中衣,趿着鞋躺回榻上,撩起衣摆方便殷姨娘上药。
“还好都是皮外伤,不过待会上药还是会疼,你做好准备。”
沈越摸摸胸口那处被剜掉又长回新肉的伤口,无所谓道:“死不了,不要紧。”
沈越只觉得一阵冰凉,紧接着是指腹柔软的轻按,又见小重阳目不转睛盯着自己背后的伤口,沈越盖住孩子眼睛:“别看,看了做噩梦。”
素来冷脸的殷姨娘竟‘噗哧’一笑:“你这话小丘也说过。不过重阳从小就胆大,这些他都不怕的。”
一听见丘寻壑的名号,沈越气不打一处来,就要别开头去,小重阳却突然嚷道:“丘叔!”
沈越:“!!!”掉头看过去,顿时傻眼——寻壑面容干净但明显憔悴,原来方才光鲜样貌是上了妆的缘故。而今着一身亚麻中衣,那勾魂噬魄的香味也清理得彻底,青年背着手,恢复了平日的家常模样。
沈越冷哼一声,别开头去。偏偏重阳好死不死,露出沈家人的招牌大白牙笑容,拍拍身侧:“丘叔坐吧,大伯最喜欢丘叔陪着,你看,丘叔一来,大伯都不喊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