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程避浑身一滞,还待说些什么,四肢已经僵了,渐渐麻得无力动作。薛岚因再一闪身,左手顺势成风,径直劈向他后颈毫无防备的昏睡要穴,继而稍稍偏头,带了三分笑意在他耳边低道:
“我师父,那可是与我日夜相伴的枕边人啊……”
程避双目圆睁,登时骇得满面通红。张了张嘴,半句话没能冲出喉咙,人已朝侧面狠狠一歪,扑通一声彻底昏死了过去。
第116章 师父死了————————没有,骗你的
石头到底是块石头, 论起机灵来, 真没一人能是薛岚因的对手。
这厮有心要走,纵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挡不住。
程避这么一倒,相当于是拴狗的链子又给白白削去了一道。薛岚因费力折身过去, 扬臂抬手凝聚修为于一点, 正朝着程避手脚上方划开一道清晰有力的直线,不过眨眼一瞬,周遭四面结界陡然随之扭曲松动,天翻地覆一般的, 频频发出不可估量的巨大异变——
及至片晌再度恢复原状的时候,榻上榻下两个人,已然显而易见地调换了位置。
昏睡不醒的程避给强行套上了一身束有结界的沉重铁链, 而薛岚因本人则投机取巧钻了出来,伸手大力将那纸糊的屏风往外一推,随后便大摇大摆地抬腿踏出了门槛,一路走得几乎是畅通无阻。
——他这一招“偷天”术法, 可谓是将秦还当初所授的精髓给尽数学了个通透, 如今正巧施加在程避身上,也算是实打实地学以致用了。
薛岚因转身匆匆忙忙跑出了结界, 眼下实际走在长行居山石环绕的青砖小路上,却并没有办法去判断晏欺所在的具体方位。
长行居中大大小小一众亭台院落终归是不计其数,想必是为了贴合易上闲的心意,其间诸多长廊阁楼设计得颇有些许弯绕之处。
薛岚因火急火燎围着外屋转了一大圈,别说是晏欺了, 半天连点人影也没有见着。他本身伤势未能愈合,强撑着走出没多远便显然有些吃力,而今寻不到自家心心念念的师父,整个人干脆心灰意冷地蹲了下来,竹笋似的将自己硬裹在路边,懒得走,也懒得再动。
易上闲会把晏欺藏在哪儿?
晏欺身份特殊,原就不怎么受江湖中人待见。所以考虑到他的安全问题,易上闲必然不会让他在外抛头露/面。
那万一……易上闲这个黑心眼的,本就没有那份救人于水火的良善心思呢?
——也不一定。他易上闲就算没有,看在秦还的面子上,多少也会做出一些让步。
对了——秦还!
薛岚因陡然一个激灵,就着势头一下站起了身来。随后,几近是想也不想,便义无反顾地加快脚步,一头扎进了小路郁郁葱葱的尾端,瞬间消失了踪影。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纵观整个长行居,如今能够凌驾于易上闲之上的,还有一个昔日足以呼风唤雨的丰埃剑主秦还!
薛岚因记忆虽乱,却总不至于自此迷失了心性。早些时候,曾误打误撞光临过两次长行居的镇剑台,秦还当年身陨剩下的一缕残魂,便始终困守在其中,不曾轻易改变过。
薛岚因仅凭一丝不算深刻的久远印象,沿路跑得简直像是在飞。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回他认得还算准稳。途中走走看看约莫耗去小半柱香的时间,老远便寻见那枚带有“苍翠”二字的熟悉匾额,一切正如往昔一般,轻而易举唤回了他那颗沉寂已久的枯冷心脏。
彼时天色暗沉,黄昏近至,云外一缕稀薄光线将门前一道长廊染得斑驳微亮。薛岚因大步跨上路末一级石阶,心是热的,热得跃动火烫,手脚却是冷的,像是浸在冰河底端。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一条细缝。镇剑台内安静如旧,多年的陈设也未曾变过,仍是厅后齐对两室,其间右室那扇绘有紫竹的水墨屏风似是有意翻新过了,泛有黄痕的四角被人轻轻缀上了几笔清晰可见的梅纹。
秦还不在,室内也未曾点灯,四周便是暗得一片深沉。薛岚因屏住呼吸往里挪了几步,脚尖都不敢找地,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仅是极力压低嗓音小声道:“……师父在么?”
没人应他。
薛岚因在黑暗中无声吸了口气,总不愿相信是自己寻错了地方,却是恍恍惚惚地朝后挪了两步,脚跟微曲,不慎狠狠踢中了什么,一声闷响接着一个趔趄,他竟险些没能站稳。
摇摇晃晃好一阵子,薛岚因紧贴着墙根蹲了下去,发现地上正躺着一件绵软宽厚的衣裳。熟悉的锦缎,借着窗外低微的一层光线,能勉强认出是浅净如洗的天青色。
薛岚因的心蓦地一下就揪紧了。伸手顺着那衣裳敞开的襟口往下一摸,冰冷的质地,枯瘦的一节紧紧支撑着一节,仔细辨认一番,竟似是一具死人的尸骸!
那一瞬间,薛岚因脑袋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骤然爆裂一般,连带着所有酸甜苦辣一并涌出来了,烫得整个人都在微微战栗。他几乎是有些魔怔的摊开双手,小心翼翼将那副骨架拥入怀中,从脊椎一路轻轻抚摩至腰际,不敢用力,偏又克制不住力道,以至于扣在袍角的纤长五指,都在不住地剧烈颤抖。
不,不可能的……不可能。
他理智尽碎,仅在下意识里埋头往衣裳内层翻找些什么。他慌得实在厉害,手劲也不曾收敛,完整的一副骨架在他怀里,过不多时便是断得四分五裂,沉灰一般接二连三地滚落在地上,啪嗒一声声击得人心生胆寒。
很快,他找到了。衣襟上小块干涸的红褐色血迹,狰狞却又枯弱的,无时无刻都在向他彰显证明,这是晏欺不久前穿过的,最后一件天青色长袍……
薛岚因起先是略微怔了一下,默然凝视着怀里半面冰冷的布料,发了有小半晌的呆。但没过多久,面上所有的表情便僵持不住了,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侧颊缓缓蜿蜒至颈窝深处,最后悄无声息地,往下浸透了掌心那件薄薄一层衣衫。
自此,满心的苦与恨,悲与怨,终于毫不留情地冲破了堤防,踏过一路数不尽的滚滚前尘,肆无忌惮地蒙蔽了他的双眼。
薛岚因忽然跪坐在地上,难以抑制地痛哭出声。喉咙里泛着涩,心口却是生生剜着一把锋锐的刀。
他早已不知痛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曾经离开父母时,他是痛过的,可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掉过眼泪。
后来一步一步走得远了,身边的人也在一个接着一个离去。
或消失踪迹,或与世长辞。
他这一生,历经了太多鲜血淋漓的死别。
待得知兄长惨死的时候,他已经渐渐学会了麻木——一直到最后,他甚至没能为此发出一声哀叹,便被闻翩鸿落下的厉鬼刀碾得粉身碎骨,再无任何悲伤可言。
而如今呢?
晏欺于他而言,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
薛岚因扪心自问,在过去的日子里,不曾予他过多的溺与爱。
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贪得无厌地向他不断发出索求。或是依赖,或是征服,或是敬畏——却从未有过一日,与他站在一个相同平等的角度,耐心体会过他的无奈与心酸,苦楚与煎熬。
薛岚因爱他么?
毫无疑问,是爱的。但是这份爱搁在晏欺身上,不知不觉,便成了一份沉重的负担。
那原该是薛岚因拢在心尖上最为珍视的一个人啊……
他却放任他,一人孤单地承受所有伤与痛,最后走进他再也望不见的地方,独自面对死后无边无际的枯冷和黑暗!
他……怎能如此狠心……
怎可能如此狠心!
薛岚因紧紧攥着那件衣裳,难受得简直喘不过气来。他仿佛哭了很久很久,久到喉咙又一次哑到失声,久到双眼红肿地再难睁开哪怕半分。
一时之间,只觉天昏地暗,绝望至死。
偌大的镇剑台里,满目凄清寂冷的寒剑,独他一人在泣不成声。哭到后来,眼泪都流干了,声音也发不出来,便只剩肩膀在一抽一抽的,像是个垂死的病人,在做最后无谓的挣扎。
忽不知为何,感觉背后有人在戳他,轻而带有几分试探意味的,一下接着一下。
薛岚因人都快脱力昏死过去了,彼时正为情伤得心烦意乱,便挂着一脸狼狈的鼻涕眼泪,没好气地冲人吼道:“……干什么,滚开!”
然而一回头,便正好对上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眸。
雪白的底衫,清瘦的身段,以及一副姣好的五官。
他愣了足足半晌有余,扑通一声就给坐在地上了。手里还捧着那件湿透的天青色长衫,提溜一下就瞪圆了眼睛,登时给噎得挤不出一句话。
“……你叫我滚?”晏欺就这么完好无损地,蹲在他面前,犹是带有轻佻嘲弄地道,“我还没叫你滚呢!”
薛岚因呆呆看他。
是真的呆了,连带眼神都是一片空滞的,活似见鬼一样,灵魂一股脑地往外挪出了窍。
“我说……”
晏欺一伸手,将他怀里那件皱巴巴的衣裳狠狠抽了出来,内层一节一节疑似人骨的东西瞬间稀里哗啦的滚了满地。
其中有那么一根儿,一咕噜顺势磕到了薛岚因脚边,脆生生的一声嫩响。
晏欺便弯腰将它拾了起来,啪的一下,不假思索赏给他的大脑袋瓜子:
“……你抱着我晾衣裳用的竹架子,一个人在这里哭哭啼啼做什么?”
第117章 师父哭了————————假的,没哭
薛岚因就跟傻了一样, 一动不动地瞪着他。约莫过了片刻之余, 他终于,仿若是刚从鬼门关里拼命挤回了一口仙气,眼角一垂, 一个猛子朝前扎进晏欺怀里, 竟又像个孩子似的开始失声痛哭。
晏欺大概也没见过这般阵仗,当场就给他吓得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照例板着那张万年拉不下来的俊脸,伸手扯他, 一边扯一边道:“你发什么疯?薛小矛!喂……薛小矛!”
薛岚因没理他,兀自一人埋在他胸前,哭得声儿都变了整整一个调。满脸的泪花儿, 尽数抹在晏欺雪白的底衫上。
晏欺也是当真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勉力空出一只手来,慌乱无措地拍抚他的后背道:“别、别哭!……脏死了,快别哭了!”
薛岚因还是在哭, 抽抽噎噎的, 连带嗓子都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晏欺死死抱住, 唯恐人又会消失不见似的,始终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哭了有近半柱香的时间。
到后来,也是真的哭不出来了,却仍旧伸手将晏欺用力攥着。薛岚因靠着他, 没一会儿,下意识往上挪至与他心口相贴的地方,及至无比清晰地听见那一声声缓慢而有力的心跳,这才感觉最初脱离身体的那一部分魂灵,一点一点灌回了大脑,无形赋予他一次温热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