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我了解。”从枕忽然没由来地道,“我也不喜欢这个地方。”
薛岚因蹙眉道:“你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带我们到这一处来?”
从枕摇了摇手,继而上前数步,缓缓走向车流量更甚的对面一端通口。
“我带你来,自然是有一定的目的……况且我的本意,并也不是想做出伤害你和晏先生的事情。”
他大步跨越过去,在那马车来回行驶不断的小路边缘,正站有两个酩酊大醉的守口小厮。
取悦他们的方式很简单——拿钱说话。从枕低头从兜中递出一袋备好的银两,待得他们点头放行,方颔首示意薛岚因尽快跟上脚步。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自那看似冷寂的石墙后方,沿途走向目的不祥的未知区域,此后跨过巷末另一头车马不绝的宽阔路口,在那之间仍然隔有一堵牢不可破的坚韧墙壁——但是说白了,所谓石墙,除了起到勉强遮蔽掩护的作用,其实并不会阻拦它们接下来的任何一趟行程。
薛岚因半信半疑走在从枕旁边,彼时正有一批新出的木箱集中堆积在马匹拉拽的木板车周围,部分卸下的私货还没能一次整理完全,故而一眼望去杂七杂八的各类物品,有金银首饰,也有匕首弯刀,甚至有一些未曾见过的珍奇草药,随意伸出五指估量一番,便知它们必定价值不菲。
起先这些东西还算正常,待得薛岚因继续朝前走下去的时候,鼻腔当中扑面而来一股极为浓厚的腥臭气息——那味道自打迈入墙后以来,便一直在身边不远的地方游离徘徊,时而闻得明显,时而又难以察觉。
但在眼下,它已经飘溢充斥到一种不能忍受的地步。
薛岚因嗅觉一向灵敏,便难免有些变了脸色。
从枕在侧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淡淡笑道:“你闻到了吗?”
薛岚因微微屏住呼吸,继续装傻充愣道:“我闻到什么了?”
“……这是人血的味道。”
从枕一字一顿地道。
薛岚因倏而偏头与他对视。那时从枕的眼底,仍旧是一种引人生畏的平静与安逸,他仿佛天生不存在任何与惧怕有关的情绪——就算是有,也绝不可能轻而易举地示于人前。
从枕一语不发,沉默望了他半晌。旋即回转过身,继续往前踱过数步之距。
身侧横有五只以素色麻布包裹而成的铁制长箱,布面已然挂满脏污,其间隐有斑驳混乱的连串红痕。
薛岚因其实不太想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
——而从枕偏要刻意为之,几乎是毫无征兆地,一把探手前去,猝然将那铁制长箱朝上掀至最开!
霎时薛岚因面色骇至铁青,试图厉声阻拦他道:“喂,别打开!”
但是已经晚了。那箱子原就盖得不算利索,如今遭得从枕抬手一掀,一股浓烈刺鼻的腥臊气味堪堪扑面而来,瞬间攻陷占满人的全部意识。
那时薛岚因情急之下一声大喝,甚至无意惊动周围一众神情鬼祟的黑市商客。他们回眼瞥他,那模样见怪不怪,似在嘲讽,又似在疑心他的真实身份。
“你冷静……稍微小声一些。”从枕道,“一会叫他们瞧出异样,当心将我俩当场赶出去。”
……冷静?
怎么可能冷静!
那箱子里,装的甚至不是薛岚因一度以为的人类残肢……
而是一连数桶新鲜榨出的血水。
一片死寂绝望的猩红,映照在眼睛里,便漾成了刺人心肺的刀锋。
薛岚因一直试图欺骗自己,这只是从牲畜身上淌下的废料,猪血……亦或是某种静待宰割的动物。
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任何人都可以硬生生地站定在原地,静待宰割——甚至包括他自己。
当薛岚因再次回神望向从枕的时候,他那素来忽视一切的黝黑眼底,突然便带有了一丝迷茫不解的意味。
从枕好像知道薛岚因想问什么。他木然倚靠在堆积成山的铁制长箱边,神情冷漠如旧,亦不曾含有半分惊诧与仓皇。
他便像是一只毫无情绪的木制傀儡,赫然站在旁人眼前,却从头到尾都在演绎着非人才能有的理智与疯狂。
“你心里一定在想,我究竟是为什么,要带你来看这些不堪入目的污秽之物。”从枕道,“你也一定在想,他人暗中运输流通的私货,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薛岚因没说话,尖锐的目光擦过箱中腥臭刺目的大量人血,一时只觉烦躁厌恶至极。
“我很明确地告诉你,岚因兄弟。这一批马车运送的铁箱,在集中遮盖密封过后,一小部分为了避人耳目,会在南北两域的各大黑市内不断流通贩卖。”
“但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幌子……”
“真正另一部分新鲜巨量的人血,它们最后实际送往的目的地,不在别处,正是闻翩鸿所在的沽离镇……聆台山。”
第149章 易碎
彼时天色将暗不暗, 黄昏方过, 红霞散尽,故而窗台布满灰尘的侧角,隐隐只剩下一丝半缕惨淡熹微的光线。
晏欺是被一阵密而急促的脚步声响猝然惊醒的。那会儿屋内燃起的炭火尚未熄灭, 噼啪在脚边烧得正旺。
他睁开双眼, 自冰冷沉厚的被褥间勉力直起腰身。耳畔仍旧是接连不断的异样动静,似频频响在客栈古旧生苔的楼梯间,又似响在铁栏布满锈痕的边缘。
那声音谈不上有多明显,甚至和着室外若有若无的几阵寒风吹拂, 还能就此掩盖至模糊难辨的程度。
但晏欺素来警觉多疑。只匆匆侧耳听得一遍,便一个翻身站了起来。
那时榻上双目紧闭的程避还正睡得憨熟,忽觉地上温暖的炭盆嗖的一声, 被人强行盖得熄了。随即睁大眼睛朝前一瞪,竟是晏欺定身扶在床沿,伸手,用力扯他:“……别睡了, 醒醒。”
“师……师叔?”
程避满头昏沉, 还待说些什么。身前倏而一轻,晏欺硬拽着他的胳膊, 纵身踏上了头顶空阔的房梁。
“怎么回事……”
“别出声。”
晏欺空出一指,对他简单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两人借着窗前微渺一缕光线朝下俯视,程避先时不明所以,而后没过多久,便听房间木门吱呀一串微不可闻的轻响, 隐有脚步声起,似有人正缓缓跨过门槛,朝二人适才小憩的方位摸索前行,饱含一分打探意味。
程避呼吸一滞,登时心跳狂如擂鼓。若非还有晏欺在旁守着看着,他恐是要当场惊呼出声。
但见房梁下方,鬼鬼祟祟摸进两道高大壮硕的男人身影。周围光线暗极,看不清另外两人面容,程避却是骇得手脚发抖,身体分明挂在房梁顶端,呼吸却紧贴地面,连带心脏都是冷中裹挟火烫的热度——兴许再害怕一些,他便能毫无征兆地跌落下去,一次摔得粉身碎骨。
这一路逃亡而来,伤病虽说已成常态,但自打长行居惨遭损毁之后,程避日夜忧思成疾,除此之外,更是对突发事件彻底丧失了自我防御的能力。
而今致命危急再临眼前,薛岚因与从枕两大靠山均是不在。如此狭窄阴暗一间房屋,便剩仅仅得他,以及身旁那位修为散尽的晏小师叔两人。
——程避对他的小师叔,从来不抱任何期望。失去禁术护体的魔头晏欺,那就是绣花枕头一个,没了真气修为两者运作,他连曾经惯用多年的涯泠剑都没法再提起。
而此时此刻,他们全靠一身力气悬在房梁之上,偷闯房间的两个男人只需稍事抬头,便能无一例外瞧出目标何在。
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偏偏程避和晏欺一头雾水,压根不能断定这二人选择上门突袭,行动却如此大意粗鲁——究竟又是意图哪般。
如果是诛风门亦或是聆台一剑派来的人,他们原没必要发出任何一丝引人注目的响动。
如果是类似先前一批失去理智的魔怔暴民,他们又不会这般小心谨慎,竭力隐藏自己的行踪。
程避面色青白,双手紧紧抓握用以支撑房梁的木制长杆。他感觉自己快坚持不住了,可低头往下窥探的时候,那贸然前来的两个男人仍在顶下徘徊不断。
——先时探长手臂,将榻上一层被褥棉絮彻头彻尾掀个底朝天。看样子,像在竭力搜寻什么,他们彼此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复又分头开始行动。一人走到窗前,扯开长帘试图向外探出脑袋,一人走到里屋衣柜旁边,挥动手腕,抽开腰间一柄四尺有余的长刀。
那一瞬间,程避急促的呼吸几乎要随着心中涌至极端的恐慌,一并猛冲出喉咙。
他这一辈子倒霉透顶,从没遇过几件顺风顺水的好事——其中最惨那几件,便是在人刀口下生生碾磨过的。
父母双双毙命,倏而在程避面前血花四溅,因此迫使他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对旁人手下凶狠锋利的刀剑,带有一份接近于窒息的惧意。
他现在也觉得自己要死了,还是不明不白那种死。
有那么一种绝望——因天生命贱而苟且偷生的人,就算躲到天涯海角,最终也逃不过死亡的亲密眷顾。
也许就在无声眨眼的一瞬间,那两个未知身份的高壮男人,即刻便会提着长刀狠狠砸上房梁——
随后,他程避如此蠢笨,铁定头一个落下脑袋。
再紧接着,就是他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师……
叔。
可惜,想法并没能跟上行动。程避尚沉浸在焦灼的幻想当中无法自拔,下一刻,晏欺已顺着房梁的末端纵身飞了下去。
他身形纤瘦,落地的动作迅捷而又飘逸,待程避回眼朝他望去的同一时间里,只见一道落雪般的白影猝然往前,修长膝盖朝上一勾,堪堪抵上墙边男人肆意伸长出窗的脖颈——
程避脸色煞白,一声带有颤音的“师叔”还没冲出喉咙,却只听得咔嗒一阵脊椎碎裂的脆响,那男人连连仰头发出痛苦的惨叫,嘴巴却被晏欺随手扯开的棉絮捅进去堵住。
此后,伏身在衣柜旁边的另一人惊觉有异,慌忙拔刀转向,猛然朝晏欺所处的方位蛮力挥扫而出!
那力道是实实稳稳用了近九成,无奈周遭地形限制,房间狭窄,人的活动范围着实不够用以挥动武器。
而今长刀光现,晏欺身形一闪,即刻挟持着窗边那人疾退数步,猝然喝道:“把刀放下!”
手下的男人脊柱碎尽,彼时神识混乱,唯一的感觉便是颈间剧痛,仿若针扎。后时听得晏欺出声命令,便忙是睁大双眼,歇斯底里地朝着同伴嘶哑吼道:“刀……刀!放下!快放下!”
握刀之人明显一愣,旋即冷冷笑道:“……谁他妈管你是死是活?老子要的就是尸体,来几具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