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薛岚因呼吸一滞,颈间贴上她光如白昼的冰冷剑尖,说话亦变得小心谨慎,唯恐她一剑封喉,直接取了他性命:“……你这样穷追不舍,还让我能逃哪里去?”
沈妙舟不应他,尤是自顾自道:“说吧,晏欺被你藏在什么地方了?”
第37章 师父的师兄
薛岚因听罢一愣, 随即像是被人捉弄了一般, 薄有怒容道:“……你问我把师父藏在哪儿?”
沈妙舟道:“不问你问谁?”
薛岚因面上带笑,眼底却笑意全无:“师父早被你们聆台一剑派的人给直接抓去了,你还倒有心思在这里同我调笑?”
沈妙舟手臂微僵, 瞬间错愕道:“薛尔矜, 你又在说些什么胡话?我方才解了穴道遣人来寻你,又怎可能同时有余力带走晏欺?”
薛岚因眉心一皱,正待判断她话中真假,此时偏又是一阵凛冽寒风呼啸而过, 如霜如刀,顷刻冻得骨髓徒生战栗。
薛岚因先是一喜,一声“师父”还未能叫出口来, 忽又觉事态有些不对——晏欺内功虽同属极寒,但如今他内力耗尽,连站立起身都极为困难,又怎可能使出如此锐气逼人的招式?
及至众人纷纷抬眼朝头顶上方一望, 沈妙舟忽然面色大变, 直喝道一声:“不好!”话未说完,无痕剑光已是应声而来, 蓦然划过长空震开周围一圈气场,愣是将沈妙舟身后一众同门弟子击出数尺之远,长剑一并砸地散得七零八落,不成原形。
眼前一片霜影寒幕中,正有一人缓步持剑而来。素白长衣轻薄如雪, 沉黑外袍则厚重如山,其袖间挂有珠串羽饰,连腕而生,一路悄然蔓至肩后,与一头乌发尾端交连。
眉眼疏朗,目光却似刀锋利;容色高雅,神态却冷如寒冰。观其鬓发斑白,乃是年逾半百之貌,然一剑挥下力可拔山,分明不含半分苍老之态。
“易……易上闲……”沈妙舟脸色煞白,断断续续道,“易老前辈!”
言罢,已是猝然低下头去,恭恭敬敬朝来人一揖道:“晚辈沈妙舟,见过易老前辈!”而身后零散一众聆台一剑派弟子大多是面面相觑,不知所谓道:
“什么易老前辈,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哪儿来的前辈,竟叫掌门夫人待他这般尊敬?”
议论未毕,已有明事理者低声解释道:“切莫要胡言乱语,这位前辈乃是东南长行居的主人,亦是昔日丰埃素剑的大弟子——于情于理,我们皆该拜他一回。”
薛岚因闻言一僵,心中正道,此人是丰埃剑主的大弟子,那晏欺又是什么?
等等,莫不会……这人人尊称一声“易老前辈”的厉害人物,竟是曾与莫复丘联手追杀晏欺的同门师兄?
薛岚因喉间微涩,下意识迈腿往后退了几步,却见那易上闲眸色一凌,紧逼上前,一把拧过薛岚因半片衣襟,将之生生提了起来,悬吊在半空中,森然出声道:“如此至凶至邪之物,放任他在世间四处游荡,胡作非为,你们聆台一剑派倒是从来冷眼旁观,不曾有所作为?”
沈妙舟额有冷汗冒出,慌忙开口答道:“回老前辈,近来晏欺离开敛水竹林,一路陪护其左右,加之劫龙印匆忙现世,武林上下乱作一团,直至今天,才有机会将人抓获,说来也是……实在惭愧!”
“笑话!”易上闲骤然喝道,“你们一大帮子人,还打不过晏欺那么一个废物吗?”
沈妙舟有口难言,却不敢不敬,只好俯首抿唇,作卑恭状,久久一言不发。易上闲见她始终沉默,亦是懒再多话,顺手抓过薛岚因的臂膀,扭头便要离开,半途偏又被沈妙舟轻轻攥住袖尾,连连摇头制止道:“使不得啊,易老前辈!薛尔矜之血脉特殊,唯我聆台山上方有一席之地足以容纳,倘若不慎让他再度逃离,怕只会徒增一众心怀歹念之人觊觎!”
易上闲脚步微顿,亦沉下眼眸,声色直逼人心道:“十六年前,这邪物也是让你们聆台一剑派困在洗心谷底一连数载,最终却只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到如今,你们倒是还有胆量,将他往聆台山上带么?”
薛岚因全身一震,有些难以置信地,仰头望向易上闲的眼眸,但见他神色阴鸷如潮,口中所说亦不像是普普通通的玩笑话,连那沈妙舟如此听罢,都难掩满面愧色,直道:“当年之事,确实是我们看守不周,但若非是薛尔矜失血暴走,也不会……”
“够了,没什么好多说的。”易上闲蹙眉摆手道,“人,易某今日便带走了,还请莫夫人回去同莫掌门通报一声,如若过后有何异议,大可直接来我长行居寻。”
说罢,就势拽过薛岚因的衣领子朝前一提,沈妙舟大惊失色,忙是扬声唤道:“易老前辈!”然哪料得那易上闲性如顽石,听她百般阻挠,却始终不为所动,直至最后大手一挥,凌人寒气绕过一周,当即将墙头巷尾数人足跟冻住,寸步难行,饶是内功精淳如沈妙舟,终难免遭其封实穴脉,半边身子麻痹僵化,连手中剑都没法握实握稳。
而薛岚因那毛头小子被易上闲拿捏在手里,就像是老鹰捉了一只小鸡,任由他如何扑腾挣扎,都没法再轻易脱身,何况易上闲究竟不比晏欺心慈手软,那一双手狠狠卡在他胸口至脖颈一道呼吸要处,二话不说,朝上一抛,扔球似的,折了一半扛至肩上,随后单手一扬,拔剑出鞘,剑尖直指万里长空,零碎咒语轻声一念,便一个纵身飞跃起来,前后足有数十丈高。
薛岚因一介不学无术的半吊子,哪曾见过这般宏大场面?而今陡然朝天升高一次,心脏差点吓得骤停,晕眩半晌,再往下望时,沈妙舟等人俱已不见,唯一剩下的,只有大片云雾连绵不断,稀薄日光灼烈如火。
薛岚因心下一慌,跳蚤似的,于易上闲肩头左右挣动,无奈此人手劲极强,虚虚按在他腰背要穴之间,便像是挂了一把无形大锁,难得脱身,亦难有其他任何动作。
易上闲到底也不是副温吞性子,两三下让薛岚因扭得不耐烦了,便冷了声音,回头警示他道:“畜生,再瞎闹腾,扔你下去!”
薛岚因一听,手脚瞬间就软了,嘴里却还不老实,开口便直接质问他道:“哎我说,老前辈,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您就地拐卖人口,恐怕不太合适吧?”
易上闲哂笑一声,声线僵冷道:“你算是什么人口?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凶煞邪物,也想自称为人?”
薛岚因自知血脉特殊,也不便再多作狡辩,但要说他存世不晓得多少个年头,那确实是一处困扰他已久的疑点。
“你一口唤我一个‘邪物’,但我活到今天不过短短十六年,还真没做过什么害人害己的混账事情。”他道,“老前辈,你确定不是你的记忆出了岔子?”
易上闲顿了顿,随即略带讽刺道:“怎么,那废物没和你说过原来的事情?”
薛岚因想了半天“废物”是谁,后来脑袋一通,一下子缓过神来,倒也并没急着承认,只是拐了个弯儿,想方设法地套他话道:“原来的事情,是什么事情?洗心谷底?还是所谓的……死无全尸?”
话音未落,易上闲已是一记手刀狠狠斩上他的脑袋,愣是将人劈得白眼一翻,一时头晕目眩又不知所措道:“你……你又打我作甚?”
易上闲道:“不该你问的事情,就少开口,闭嘴便是。”
薛岚因倒抽一口凉气,自觉同他没法交流,便咬紧牙关,又跟鲤鱼打挺似的扭动起来。殊不知他这一番胡乱动作,更是激得易上闲平白生恼,一抬手,再一记重拳不偏不倚落在他颈后,厉声呵斥道:“我说过了,再闹腾,直接扔你下去!”
薛岚因死猪不怕开水烫,仍是狠命挣扎道:“你爱扔不扔!反正我师父还在聆台一剑派那群人手里,下地刚好能去找他!”
易上闲眉目一拧,尤为古怪道:“你是听谁说,那废物在他们手里?”
薛岚因神色一僵,继而赶忙道:“难道不是吗?”
“呵……”易上闲幽幽出声道,“他伤成那副狼狈模样,还指望到别家门派里丢人? ”
“嗯?”薛岚因道,“你、你什么意思?”
易上闲没再答话,反手握过长剑朝前一撑,耳畔呼啸风声登时流如急水,疯狂漫至脑后没了半点踪影,而其飘逸身形亦在一刹那间骤然加速,飞快自高空一角瞬移至另一角,如此往复不断,顿将薛岚因接下来一连串话语吞至身后遥遥路途之中,顷刻销声匿迹。
东南长行居,原乃是昔日丰埃剑主门下一处分支。
相传丰埃素剑只是一柄普通无奇的三尺木剑,而其剑主一手丰埃剑法超群出众,年轻时候一身正气凛然,侠肝义胆,喜好惩奸除恶,斩邪除魔,故多为一众江湖中人崇敬钦佩,而其年迈之时亦是戒骄戒躁,不矜不伐,虽同时收下两名爱徒,却并未急于自立门派,而是长久驻足于南方山水之地,赏景与授业两不误。
其大弟子易上闲,生于战火乱世,自幼父母双亡,遂养得一副刚毅脾性,虽并非习武练剑之材,但胜在勤恳好学,百折不挠,倒颇有剑主当年风范。而那二弟子晏欺,天资禀赋,根骨绝佳,却偏偏喜好投机取巧,及至最后落得个走火入魔,内功皆废的凄惨下场尤不知悔改,反是一错再错,堕入魔道永无回头之路。
丰埃剑主离世之后,师兄弟二人自是毫不犹豫地反目成仇。易上闲素来尊师重道,嫉恶如仇,故视晏欺作眼中钉,肉中刺,后携剑主遗体孤身居往南域偏东一带山水宜人之地,命名长行居,数十年来,与邻里各大门派交好,却独以晏欺一人为敌——而晏欺之为人卓荦不羁,一向不喜为地域束缚,凭借一身邪功四处为非作歹,败坏尊师名声,却不想一朝阴沟里翻了船,被易上闲和莫复丘联手困入洗心谷中,一夜白头而容颜不老,最终一人血洗上下整个聆台一剑派,远赴北域芳山古城,与师门中人彻底分道扬镳。
而今易上闲扛着薛岚因所翻身落脚的具体地方,便属传闻中临水而造的东南长行居。
长行居缘何唤为长行居,薛岚因是不知晓的,只是一个抬头匆匆望去,满目皆为细长碧波流淌跃动,悠远而又一望无垠,可谓是山水融为一体,而连绵情思无尽。
易上闲是个比晏欺还要注重生活场景的挑剔之人。长行居占地不广,然其远有四面高墙,白净如洗,近有楼台隔纱,缥缈似烟。如此画般景致,却是鲜有人行,来来往往不过三五名家丁,青衣墨发,皆为朴实无华。
长行居与沽离镇相隔虽不比十万八千里那般遥远夸张,但若粗略一算,也小有一长段距离。普通人等快马加鞭三四天方才能勉强抵达的路程,他易上闲弹指一挥便能来去自如,也不知是如何练就的一身瞬移术法,千里之遥也不过在眨眼一瞬,竟似那戏本中常道的神仙人物一般,来也无影,去也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