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晏欺躺下睡了一阵。没过多久,忽又觉得有些不对,犹豫片刻,忍不住开口唤道:“薛小矛?”
徒弟不说话了。
晏欺又是一个翻身自榻上坐起,顺势燃了盏油灯,提在手里,低头朝下一看——自家徒弟正仰面朝天地躺倒在地上,双眼紧闭,一身青紫淤痕狰狞可怖,额头还磕红了小半块儿边,颇有几分发肿的趋势。
“怎么回事?”晏欺声音都变了,忙不迭弯腰将他捞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搁回软榻上,抽出一只枕头给他垫在腰下,继而追问道:“易上闲打你了?”
薛岚因没吱声,眉头却拧着,满面皆为痛楚之色。晏欺没敢犹豫,转身翻箱倒柜地捧出一盒药膏来,弯腰坐回榻边,正待伸手旋开盒盖,却见薛岚因蓦地倒抽出一口凉气,颤巍巍地,将眼睛睁开了。
“薛小矛?”晏欺道,“你……没事罢?”
薛岚因缓缓支着枕头坐直腰身,抬起头,眼底却像是无端罩上一层大雾一般,迷迷蒙蒙的,涣散而又恍惚。
他开口,正望向对面神色紧绷的晏欺,声音有些混沌不清道:
“你……你是谁啊?”
第43章 师父的心结
——你是谁?
——你是谁啊?
话没说完, 那装满了药膏的瓷盒应声砸落在地上, “嘭”地一声巨响,霎时摔得四分五裂。
晏欺瞳孔陡然一阵紧缩,原就煞白的面庞瞬间褪去所有颜色, 迅速被纷涌而至的仓皇与无助吞并淹没。
偏在此时, 薛岚因那双黝黑发亮的眼睛又眨了眨,还待装傻充愣地小玩儿上一把,却在撞见晏欺面色骤变的一刹那,也慌了。
“师、师父?”他唤了几声, 然眼神乍一聚焦,见晏欺一双眼睫都在克制不住地上下痉挛,一时再顾不得其他, 几步上前将人一把揽住,拉往怀里,又惊又怕地小声安抚道:“师父,对不起, 吓着你了?我……我方才是装的, 装着玩儿来的。我没事,早没事了, 你别这样,别这样……”
晏欺半闭着眼睛,额头抵在薛岚因肩上,身体却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像在恐惧什么一般, 连开口呼吸都无法顺畅。薛岚因让他吓得魂都飞去一半了,哪儿还有时间演完那出失忆的戏梗儿?这会子只恨不能多生出两只手来,将晏欺端着,供在头顶,好生拿金银珠宝伺候一辈子。
“师父,我的好师父,我不装了,再不装了……我来给你暖手,给你捶背,你要我干啥都行。”薛岚因一边隔着衣料轻轻拍抚晏欺的后背,一边信誓旦旦地说道,“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只要你好好的,别生气,别气出病来,好不好?”
晏欺让他这么抱着,眯了双眼,全身乏力地听他低声在耳畔絮絮叨叨,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勉强缓过那口气来。
薛岚因原以为他第一件事,必定是破口大骂,不想等了半天,却只听得晏欺喉结上下动了动,哑声问道:“……你真没事?”
“哎,我能有什么事?”薛岚因扶额道,“一身皮肉伤,让那糟老头子拿木剑敲的,完事儿了还要在师祖耳边说三道四的,总之是看我不顺眼了,想揍就揍了呗。”
晏欺轻轻推开他的怀抱,转身下榻去收拾一地瓷盒摔碎的残渣,薛岚因看他魂不守舍的,怕给胡乱割伤了手,便赶忙抢先过去阻拦道:“行……行行了!您别倒腾,我来,我来弄。”
说罢俯身半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那些个瓷片拢在一处。正忙活着,余光瞥见晏欺盘腿坐在榻上发呆,一双细长的凤眸黯然垂往地面斑驳碎裂的夕光之间,像是糅进了数不清的沙子。
不知何故,薛岚因突然就想起今日白天里,秦还所含混说出的那番话来。
——盼他日后心结疏解,再无苦痛折磨。
——他不愿见我,倒是又将自己绕进去了,欺己负己,终成遗憾。
秦还说晏欺有心结。
心结是什么?缠绕在心底最深处,解不开挣不脱的那层巨网?
薛岚因低下头,脑海里无端闪过晏欺方才情急之下方寸大乱的模样,倒真像是在冥冥之中,困踞于某些挥之不去的魔魇。
他想了想,还是回过身去,郑重唤晏欺道:“师父。”
“……嗯?”
“对不起,师父,我……那个什么……”薛岚因琢磨了半天措辞,到最后挤到嘴边的,却始终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晏欺似有些失神,过了一会儿,才提着油灯下榻,转向柜中重新翻出一盒药膏,递予他手中,道:“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他声音渐渐平稳下来,像是湍急水流过后无痕的波:“手脚是你身上长的,你要往哪里去,要去做什么,都是你自己的事情。”
薛岚因接过药膏捧在掌心里,望了一阵,突然又笑了。
他那一直重复的“对不起”,原则上是为方才故作痴傻的二缺行为向晏欺道歉,不料晏欺脑子里弯弯绕绕的不知在想什么,说出来的,却是薛岚因今日随着易上闲去见师祖的事情。一个阴差阳错无意间,竟将一场无厘头的闹剧直接跳了过去,到最后,几近是只字未提。
薛岚因这混账小子一向粗枝大叶,心也不细,一时无法判断事情的走向是好是坏,遂兀自一人呆怔了一阵,索性低头,将手里的药膏搁置一旁,没惦记着处理身上一周斑点儿似的淤青,倒是讪笑着一屁股挤回床榻边缘,又不要脸皮地去扳晏欺拢在袖中的一双手道:“算了,咱不说这个。来,师父,手这么冷,让徒弟接着给你捂捂呗……?”
晏欺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连手带袖被薛岚因一双魔爪给轻轻捞了过去,捧在掌心里,贴在胸口边,一丝不苟地细细揉搓。晏欺不习惯让人这样对待,总觉显得有些过分亲熟。故耐着性子忍了片刻,方开口凝声唤了一句:“薛小矛,你……”一垂眸,却见薛岚因十指温柔地扣在他指缝间,认真而又笨拙地上下摩挲着,仿佛正在完成一项严肃而重要的任务。
晏欺动了动嘴唇,半个“别”字忽然又给狠狠咽了回去,半哽在喉咙里,还有些难受。
“怎么了?”薛岚因低着眉眼,头也不抬。后仔细思忖一番,方想起什么似的,又向晏欺道,“真吓着了,师父?”
晏欺没说话。
“我以后不这样逗你了,绝不这么逗了,真的!”薛岚因一面说着,一面斜了眼睛偷偷觑他表情道,“本来只想瞎闹着玩儿,哪知道……你反应这么大。”
晏欺沉默片刻,只轻描淡写道:“……没事。”
薛岚因抬头望他,不知为何,本该轻松下来的一颗心反是沉沦下去,似有千斤般重,论是怎般拿捏抓握,也无法轻易提起。
“师父,师祖今日……”他有些犹豫,也有些吞吐。
晏欺自然看出他欲言又止,却也并未加以阻拦:“你说罢。”
“师祖同我说,你有心结……”薛岚因定了定神,含混一番,终究还是和盘托出道,“他原是遣我回来问你话来的,我却不知该问什么。”
晏欺动了动,转将双手自他掌中缓缓抽了出来。薛岚因心下一慌,以为他又该置气了,然没一会儿,却见晏欺将那放置一旁的药膏取了过来,沾了一些在指尖,径直贴向了薛岚因略有青紫的额头。
“我有什么心结?”晏欺面无表情地替他上药道,“他想太多了,难怪老不清醒。”
薛岚因心道,哪有这样说自己师父的?可是转念一想,觉得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到底是五十步笑百步,所以只能尴尬又迷蒙地应他话道:“谁说没有呢?保不准你心里装了些什么,连你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呢?”
“我心里装了什么,你比我还清楚?”晏欺让他给气得笑了,顺手挖了一大坨药膏往他胳膊上一拍,涂均抹匀道,“我倒是挺想知道的,说来听听……嘶,你安生点,别乱动,一会儿抹眼睛里了!”
“不是……你这什么药?”那药物性凉,遇伤则催热,薛岚因偏又是个敏/感好动的主,三两下便让晏欺涂得呲牙咧嘴,胡乱挣脱道,“慢、慢着,疼疼疼,疼啊!师父,这……这比糟老头子拿剑戳我还疼!”
“……你活该!”晏欺也不晓得是哪里突然来的火气,伸手强行拧过薛岚因的下巴,迫使他安安分分缩在床榻边缘动弹不得,随后面色沉冷地盯他一阵,又一把掀了张薄毯铺盖在他身下,放缓声音道:“躺好,还有别处伤着没有?”
薛岚因整个人窝在晏欺方才睡过的那张软榻里,猫儿似的,将身子蜷作一团,看似歇下了,一双透彻清亮的眼睛尤在微微地眨。
“没了,早说了是皮肉伤,充其量疼了一些,又不碍事。”他轻道,“你也躺着吧……师父,你躺着,我能好受点。”
晏欺有些无奈,却没再出言拒绝,微微侧身掀开薄毯,便贴着薛岚因的肩膀躺了下去。
夏天多半是闷热的,晏欺身子倒是出乎意料的凉。薛岚因下意识喜欢往人怀里挤,晏欺不习惯,但还是虚虚将他揽着,不怎么动,也不曾吭声。
师徒二人鲜少这样亲近地靠在一张榻上挨着睡觉。可能以前是有的,但薛岚因已经不太记得了,过往的记忆碎成了粉末,再加点水进去,就是一锅乱七八糟的浆糊。
他闭着眼睛琢磨了许久,终忍不住开口,打破周遭一片寂静道:“师父,你心结是什么?”
“你不是挺清楚的?”晏欺嘲道,“比我清楚,你还问个什么?”
“哎,这种时候,你还跟我打马虎眼呢?”薛岚因反揽住晏欺肩膀上下拍了拍,好哥们儿似的,略带嗔怪地胡言乱语道,“师父,这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们一张床上的好师徒,偶尔说说枕边话,你就不能来点实在的么?”
薛岚因原以为晏欺会开口让他滚。但出乎意料的,寡欲又薄情的师父今天没拿脚踹他,仅仅是将那一只乱拍的爪子撤到一边,冷冷纠正道:“寻常人家的枕边话都是花言巧语,你也要信?”
“信啊。”薛岚因支着胳膊撑起半个脑袋,弯了眉眼看他,“你说什么我都信。”
入夜的微光散了些许进屋,已不似傍晚太阳落山时那样殷红。薛岚因就这么笑盈盈地望着晏欺,柔软的薄唇上像是抹了一把蜜糖。
“似玉非玉,或为玉之人……”他声音低而缓,一双促狭的眼睛却纹丝不动地,将满天碎光悉数倒映入晏欺瞳孔深处,“可欺也,不可罔也。”顿了一顿,复又笑道,“是这么说的吧,或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