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薛岚因眯着眼睛想了想,也没多说什么,一个纵身跃上屋顶,自从枕身侧缓缓坐了下来。
他想,这大晚上的,俩白乌族来的一男一女不去睡觉,倒跑到上头看月亮,也不知是有情调还是闲得慌。
“在客栈的这个视角,刚好能观察逐啸庄的大致情况。”仿佛知道薛岚因在想什么,从枕淡淡解释道:“劫龙印还在任岁迁手上,数日之内,必有人前来争夺。”
薛岚因应声点了点头,正想再说些什么,蓦地感应到另一头的云遮欢投来了很是奇异的目光。
这外域来的姑娘眉目如刀般锋利,连带着眼神都像是能割人心肺一般毫不温柔。薛岚因一时被她盯得有些难受,干脆清了清嗓子,扬声问道:“云姑娘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莫不是我脸上能开花?”
云遮欢毫不避讳道:“我在逐啸庄的时候就注意过你。”
“注意我什么?”薛岚因挑眉道。
云遮欢答非所问:“敢问……薛公子多年前可曾到过北方沽离镇?”
“嗯?什,什么镇?”薛岚因莫名其妙道。
云遮欢偏头看了他一阵,眸底似含了几分失落:“看薛公子这反应,八成是没去过了。”
薛岚因苦笑了一声,道:“我从小在敛水竹林里长大,别的地方还真没去过。”侧目想了想,又道:“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云遮欢不再看他,兀自一人陷入沉思之中,久久不发一言。倒是一旁的从枕很是明了,继续接话道:“岚因兄弟的模样……同遮欢以往在沽离镇遇到的一位故人,很是相似。”
“唔,那你们怕是认错人了。”薛岚因摊手无谓道,“别说什么沽离镇,我只要一根头发飞出了敛水竹林,师父就能把我腿给打断。”
从枕道:“是啊……而且年龄也对不上。当年沽离镇上遇到的那位,是一副青年人的模样,而咱们这位岚因兄弟,却要年轻得许多。”
他这话薛岚因不爱听,横竖就是嫌他年纪小。他皱了皱眉,眼看就要出声反驳,另一边的云遮欢倒是抢先发了声道:“那不见得。你瞧着屋里那位晏先生,可能辩出他如今是个什么年纪?”
从枕道:“晏先生有其内功护体,又怎能拿来与旁人比较?倒是你,遮欢,我们这次出来为的只是单单一个劫龙印——倘若你执意要寻那与任务毫无关联的人,怕是容易节外生枝。”
“我心中自有分寸,无需你多嘴。”云遮欢蹙了眉,颇为不悦道,“何时我的事也轮到你来管?”
从枕面色一僵:“我……”
薛岚因夹在他二人正中间,瞧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相互置气,也不知该说是感情好还是感情差,犹豫了一会儿,索性出声打断道:“不知云姑娘想要寻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声音微微一顿,云遮欢回过头来,盯着他那双桃花眼有些出神,而身侧的从枕尤是讽刺一笑,怪腔怪调地说道:“可惜了咱们云小族长,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也不晓得能找到什么时候。”
“我记得他大致的模样,与薛公子少说有七成相似。”云遮欢倔强地凑上前来,逼问薛岚因道,“ 薛公子,你说你从来不曾离开过敛水竹林,此话当真?”
“真,自然真,比真金还真。”薛岚因撇着眉眼慵懒无奈道,“你若不信,大可去问我师父。”
“那你可有什么亲人,同你样貌相似的?”云遮欢不依不饶道。
薛岚因怔了一怔,笑了,眼底却并未含半分开心的情绪:“我没什么亲人,敛水竹林里除了师父,就是一些年近半百的街坊邻居。要说模样相似的血亲,我一个也没见过。”
“呵,那可真是挺惨的。”这并不是什么能引人身心愉悦的过往经历。云遮欢在斟酌一番之后,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故而微微偏转了话题的方向,道:“不过,你们中原人常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晏先生面冷心热,又待你不薄,想必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师父。”
这外域来的姑娘汉话不太标准,偏又格外喜欢班门弄斧。一句终身为父被她那颤巍巍的语气说出来,便成了活脱脱的终身为夫。
薛岚因拧着眉头想了半天才勉强反应过来,只觉得让他把晏欺当爹看,似乎并不合适。
可……若是夫呢?
脑海里瞬间冒出师父一个“滚”字脱口而出的扭曲表情,薛岚因心想,罢了罢了,还是让他当爹吧。
第4章 师父,背黑锅
次日晨时,薛岚因被一阵剐耳朵的鸟鸣声吵得半醒,天还未亮,身边那两个神出鬼没的白乌族人却已经没了踪影。
昨夜聊得实在太晚,且大多是一些没营养的话题,薛岚因说到一半便略微有些乏意,待到后来干脆倒头在屋顶上睡了过去。
这一觉醒过来,腰也酸背也痛的,活像个上了年纪的小老头。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缓缓沿着屋顶的一砖一瓦往下走。到一半时,却忽然停了下来,朝着对面逐啸庄所在的方向,投去了略带犹疑的目光。
按理说这个时间段里,人家打鸣的公鸡都还没起,偏偏这会儿的逐啸庄上下让人堵了个水泄不通,也不知在凑什么热闹。
薛岚因站在原地观望了一阵,见四下并无一人能够同行,干脆吊着那三脚猫的功夫飞了下去,三步并作两步凑进了人群的深处,连一粒沙子都没留下。
彼时人多嘴杂,一眼望去四面都是极厚一层人墙。薛岚因原怕让人认出是晏欺的徒弟,一路都埋着头走,然而好一会儿过去了,那些个看热闹的人压根就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他便也不再如刚开始一般小心翼翼,卡着各路视角便顺势混入了逐啸庄内,几乎没费多少力气。
今日这庄子比起昨日还要闹腾得厉害,却并不是一如既往的风平浪静。任岁迁那只老狐狸就站在阁楼下方,人围得太多,实在瞧不清他的表情,但粗略一眼瞧去,明显不怎么好看。他脚边躺了一团白布,明晃晃的有些刺眼,薛岚因起初只瞧那白布上拱起的形状觉着奇怪,然而凑近了仔细往里一扫,才惊觉布里裹的不是什么别的东西,而是个人。
“可怜了哟,挺好看一姑娘,被人活生生剥了一层皮。”
“哎哎哎?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怎的这么热闹?”
“你不知道嘛?昨天任老板带回来一个身上满是劫龙印的姑娘。前脚安放在庄里,后脚就让人给杀了,还把人皮给生生取了下来,真是残忍至极!”
薛岚因眼皮一跳,心说好好一个姑娘,怎么说没就没了?瞧任岁迁把她绑回来那会还楚楚可怜的,不知有多惹人心疼,倒还真有人下得去手?
眼前那白色布匹上沾了些许斑驳的血痕,隐隐能透出个纤瘦的人形。周围看热闹的人们虽是好奇得厉害,却是没人敢上去给她揭开的,而任岁迁本人更是唯恐引起更大的骚乱,干脆吩咐庄内几个打杂小厮忙活起来,现场给她制上一口棺材。
“昨日夜里是任某看管不周,方才害得劫龙印遭奸人所盗。”任岁迁低叹一声,容色沉重道,“现如今盗印者不知所踪,消息发散出去,怕是要引起一场大乱啊……”
众人闻言至此,一时半会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站在原地面面相觑。有无谓者,不知事之大小轻重,便只是事不关己地随意说道:“不见就不见了呗,多大点事儿……”亦有重视此事者,已俨然是急得跳脚,恨不得冲上去,将任岁迁一把摁回娘胎里:“什么狗屁任老板,连自己带回来的东西都看不住——劫龙印那是什么?百年难得一见的白乌族秘术!让心怀不轨的人偷了去,还不把整个中原武林翻个底朝天?”
任岁迁听了虽是不悦,却还是强忍着脾气,字字谦和有礼地说道:“诸位侠士稍安勿躁!这盗印者昨日夜里行动,杀人取印一气呵成,若按时间和最快路程来算的话,他多半还在芳山古城之内!”
“还在古城内?任老板的意思是,只要加大搜索力度,就有希望将劫龙印追回?”
“没错。”任岁迁笃定道,“所以任某今日在此,恳请各位能够帮忙追回那无耻贼人!”说罢,他有意停了一停,也不知是犹豫还是愤慨,良久方再次扬声说道:“倘若……倘若事成,不论最终能解印与否,谁先到手,印便归谁!”
话音未落,逐啸庄内外已是响起一片哗然的唏嘘之声。人人都想变强,尤其是劫龙印这般能够一劳永逸的出众捷径,无时无刻,在用力敲击着平凡者薄弱的心肺。
任岁迁这一声鼓舞下来,半个逐啸庄都在为之振奋沸腾。偏在此时,一声清脆低喝响彻整个大堂,瞬间打破了周遭原本热烈过头的气氛。
“慢着,任老板。”
是个年轻的小少年,正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从容不迫地朝着大堂内部一点点踱。这少年薛岚因是有些印象的,就是昨日抢着出头被从枕云遮欢二人直接给震飞出去的倒霉鬼。
他今天似乎也并不是有备而来,只刚好应了那句“初生牛犊不怕虎”,仍旧是横冲直撞地避开人群,往任岁迁看得到的地方一个劲钻。
“任老板,你光顾着说能有什么用?咱们连那盗印的贼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追?又怎么抓?”那少年人大步朝前一迈,抱着怀中长剑往地上一杵,模样倒神气得很,只可惜多了几分稚嫩未熟的轻狂。
任岁迁听罢皱眉,神色更添几分沉重:“那盗印之人行踪诡秘,来去无影,想必也是个有底的练家子。若想将他捉拿归案,怕是只能全城范围内搜查那张带了劫龙印的人皮。”
“任老板这不是说笑么,人皮能占多大点位置,让人拿了随便往麻袋里一套,说它是猪皮狗皮,也不会有人不信。”
任岁迁目光一冷:“那么……敢问这位小英雄有何高见?”
“依我看呐,咱也没必要大张旗鼓地全城搜查,届时闹得人心惶惶,惊动了朝廷那些个狐假虎威的狗官,不是得不偿失么?”少年人抱着手臂,漫不经心道。
此话出口,大堂内外立刻有人应和道:“是啊,事情本就复杂,再多掺和进来几个外来人,哪儿还轮得上我们的好处?”
少年人点了点头,旋即抬起下颌,继续说道:“想来在座各位,也都知道昨日白天这逐啸庄里来了什么人吧——”薛岚因神色一紧,见那小混蛋轻咳了几声,果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颇有些得意地面朝众人道:“一面是那直接出手伤人的两个白乌族人,一面……则是屠了整个聆台一剑派的魔头晏欺。明白人动动脑子仔细想一想,若非因劫龙印的出现,他们这些人又怎会前来凑这份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