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谷鹤白瞧见沈妙舟侧着眼睛在看,以为她也想放,便索性开口提议道:“妙舟,不如放盏花灯再走罢?沽离镇里,可见不到这些新鲜有趣的东西。”
沈妙舟没说话。他只当她是又在犹豫了,停了一阵,继而接着道:“花灯有什么呢?外边也有大人牵着小孩子在放的,你……”
“师弟。”沈妙舟将脚步停下,回头望他,同时也望着他怀里陷入沉眠的厉鬼刀,缓缓出声道,“我有话要问你。”
谷鹤白亦停下来,专注凝视着她,道:“嗯,你问。”
“厉鬼刀无故受损,当时看守它的人禀报说,是因寒力调整不当造成的。”沈妙舟直言不讳道,“但是你也知道,它在聆台山上安置多年,按理判断,应当早已适应了其间镇压封印所需的力道……而今骤然开裂,偏偏又是在我们离开下山那段时间,师弟,你难道不觉得……有些蹊跷?”
谷鹤白面不改色,平淡无波道:“师姐是疑心,厉鬼刀受损一事,乃是人为?”
第55章 我的师父,谁敢伤他!
“不仅如此。”
沈妙舟直视他的双眼, 一字一句道:“师弟, 我之前再次到往沽离镇上为复丘买药,差一点便能将薛尔矜带回聆台山中。那时你正受伤静养,闭门不出, 而薛尔矜却对我说, 是你引诱他们下地入了洗心谷底,试图在背后挑起战争……空口无凭的事情,我自然不会相信,但是聆台山上封印已久的厉鬼刀, 也是在同一时间里出了问题。师弟,你莫要嫌我多心,此事就算与你无关, 你也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精明却从不咄咄逼人的女子,总是讨人喜欢的。沈妙舟淡淡抬眼看他,温和委婉的目光里并无半点苛责。
谷鹤白低头轻轻笑了一声,倒也不急着为自己辩解, 仅是侧目眺望河中数盏悠悠飘远的花灯, 似笑非笑道:“师姐觉得,厉鬼刀有可能是我动的手脚?”
沈妙舟道:“厉鬼刀周身沾染活剑血脉, 凶利异常,这世上能够搬动它的人,一只指头便数的过来——师弟,告诉我,你在养伤其间, 是否单独一人去过洗心谷底?而厉鬼刀,是不是在谷底发生冲突造成的损坏?”
谷鹤白含笑注视着她,良久,似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又变了脸色,转将沈妙舟迅速往身后一拉,九枚护身暗器自袖中飞驰而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朝他二人身后径直投掷而去。
灯影缭绕间,但闻一连数声铮铮脆响,暗器往前正触得隔空一道真气屏障,片刻之余,便被弹得猛力后旋,接二连三地,竟反朝沈谷二人突袭前来——
“怎么回事?”沈妙舟大惊失色,抬手欲结印将之格挡在外,好在谷鹤白先行一步,挥动手腕,抢在她之前将所有回撤暗器悉数拢入袖中,施术彻底安之定之,随即一手揽过沈妙舟向后连退数尺,另一手则拔出腰间珠玉短剑,凌空朝外一指,扬声喝道:“这年头,什么妖魔鬼怪都喜欢在背后听人墙角了?”
“是谁?”沈妙舟怔忡抬眼,便见那红灯连串的斜角屋檐间,赫然立有一抹白影。
——晏欺本就无意躲藏,此时面无表情地定身站于二人头顶,随行的涯泠剑也没带在身上,只将那方才一言一行尽数收自眼底,心中纠绕已久的困惑,亦在同时渐渐生出原本应有的答案。
“晏……欺。”沈妙舟先是浑身一颤,随后幡然变了脸色,二话不说,腾空朝上横扫一剑,恰因其出手过于急迫,剑身未能完全离鞘,反被晏欺单指震开近有半人之距,随后探臂回收,一拉一拽间,竟将那女子细剑劈手抢夺过来,仅沾了块边儿的剑鞘随意朝外一抛,“当”地一阵落地轻响,沈妙舟怒目圆睁,半句呵斥还没出口,晏欺已是纵身跃过屋檐,擦过她的肩膀握剑挥刺出去,然其剑锋所指的,并非她本人,而是她身后面色沉冷的……
谷鹤白!
沈妙舟霎时反应过来,失声高喝道:“谷师弟!”
漫漫长夜之中,双剑交击之声宛若雷鸣震耳。过往行人蓦然见得此状,不由纷纷退开避让大段距离,各自仓皇四窜奔逃。
谷鹤白一袭黑衣帷帽,穿着厚重笨拙,却并不影响他身形灵敏迅捷,来去如风。他那一柄形影不离的二尺短剑,名曰“碎疾”,珠玉绕顶,刃口无尘,乃入门之前便曾一度持有,多年以来,其剑法早已与聆台一剑派中所授招式融会贯通,遂出剑时力道刚硬果决,丝毫不带半分犹疑。
而晏欺虽师承丰埃剑主,然他本人行事一向诡谲多变,此刻夺了沈妙舟的细剑端在手心里,看似出的是剑,实则是凝了真气径直拍上谷鹤白面门。
谷鹤白之剑招何等迅猛强势,那也是意在压制。再观晏欺之手法狠辣诛心,招招揭人短柄,取的……却是人命。
——沈妙舟自然不晓得他二人何时结下的梁子,此刻手无寸铁,偏又心急如焚,一时无计可施,只得拧了眉头嘶声朝谷鹤白道:“师弟千万小心——这魔头所修禁术了得,不是你我可竭力硬扛的!”
话音未落,细剑已骤然卷过霜寒,裹挟浑厚气劲堪堪与谷鹤白手中短剑相触相抵,二人同时松手后撤,复又再次扬剑而起,漫天灯火摇曳间,但见一白一黑两抹身影来回过招数余,剑光流溢如云,真气骤燃似冰,眼看便要于那半空当中激烈碰撞,晏欺反手将细剑往后一折,另一手则化掌并为双指,几近是在短剑擦身而过的眨眼一瞬,凌然一击划向谷鹤白毫无防备的后耳脆弱处——而与此同时,那猛兽一般凶残的碎疾短剑亦是奋勇朝前张开血盆大口,借机咬紧晏欺半块雪白的衣袂,轻而易举撕下其臂间半片沾血的皮肉。
随后利刃极力回抽,顷刻带出连串殷红的血珠,二人各自向后飘退数步,晏欺顺势翻身跃回屋顶,皱眉掀开手臂下薄薄一层衣料,只将短剑割裂的伤处匆匆拧了个结,便望向屋檐下方紧捂后耳青筋暴起的谷鹤白道:“呵,我果然没有猜错,谷鹤白,你……”
“住口!”谷鹤白徒然遭他一指重击,却不知为何怒意陡生,原就森冷的面孔瞬间染上一层铁锈般的青色。
沈妙舟叫他这声呵斥骇得浑身胆寒,慌乱无措间,忙是上前迫切询问道:“谷师弟,你没事罢?”
“我没事……师姐你且退后。”谷鹤白拦手将她护至身后,旋即咬牙抬眸,仰头凝向晏欺略带嘲讽的张扬面容,字字沉冷道:“你这魔头,果真是不想要命了罢?拿截灵指对着我用,你以为……依照你现下的修为,能对我造成几分伤害?”
“截灵指?”沈妙舟眸色微抖,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向晏欺道,“你是发了什么疯?偏要用这种害人又害已的招式?”
“我不知我是发的什么疯。”晏欺冷笑一声,转而扶稳细剑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二人道,“我更不知,聆台一剑派的谷副掌门是发的什么疯,亲自下到洗心谷底,凭借一己之力杀死任岁迁,然后冒用任岁迁的身份,生生将元惊盏伤至魂飞魄散。”
此话一出,谷鹤白向来阴鸷的双眼,愈发压低成一线。而尚对情况一无所知的沈妙舟更是愕然侧身,喃喃望向谷鹤白道:“谷师弟,你……”
“你们聆台一剑派在收人入门之前,难道不会仔细探寻一番来人身份么?”晏欺意有所指道,“捡条野狼当成狗养,真真是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沈妙舟脸色发白,声线隐隐颤抖道:“你什么意思?”
晏欺嘲道:“你问问你的谷师弟是什么意思——载有劫龙印的半张人皮,和薛尔矜身上的活剑血脉,他都有意沾上一沾。不知这到底是聆台一剑派内部下达的指令,还是他谷鹤白私自……”
话正说至一半,声线戛然而止。
谷鹤白手中碎疾短剑横空挥击而出,骤然将那斜飞向上的坚硬屋檐削开一处边角,力道之凶猛沉厚,登时震得大片残砖碎瓦散落一地。晏欺应声侧过腰身朝外一躲,不料那谷鹤白是动了真格的,三两步蹬腿跨至屋顶上方,袖内五支短箭一连瞬发,转眼将人左右后路悉数包抄,晏欺仍是讽笑,一个旋身垂直往下,竟抬起足跟踏上了檐下三盏摇摇欲坠的灯笼。
这样的做法,无异于自投罗网——随风飘荡的破纸灯笼承载整整一个成年男子的全部重量,其后果可想而知。谷鹤白正猜这姓晏的魔头莫不是修为衰弱了,连带着脑子也一起出了问题,却不想晏欺自打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该如何闪避,他那一直处心积虑作着打算的,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件谁也预料不到的事情。
“我今天倒是要看看……”
晏欺抬首直视着谷鹤白挥剑前来的敏捷身形,忽而凤眸狠狠一凌,几乎是在他一剑刺出的同一时间里,猝然一个扬手,将那顶垂至肩头的乌纱帷帽蛮力朝外扯了下去:
“你这天天掩在帽子底下的一副皮囊,到底是人是鬼……”
偏就是那帷帽揭开的短短一瞬,三人皆是愣住。
晏欺蓦然对上乌纱之下,那人惊心动魄的熟悉面庞,恍惚之间,竟有一刹那的失神。
那一刻,就连杵在一旁魂不守舍的沈妙舟也难免惊悸不安地瞪大双眼,险些一个不慎轻呼出声——
她与谷鹤白之间,相识长达二十余载。最初遇见他的时候,他正血迹斑斑地倒在半路上,全身溃烂流脓,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
她带他回聆台山养伤,在过后约莫三个月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里,他周身损坏的皮肤逐渐康复结痂,不再如初见时候那般狰狞可怖——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用各式各样的面纱帷帽来遮掩自己的面容。
他说自己自幼肤质特殊,无法见光,加之初遇时那身伤痕严重损毁了容貌,所以自始至终不愿揭开帷帽示人。
故而前后将近二十年之久,她从未见过他真正相貌如何,偶尔竭尽心思想象他的模样,也只能勉强拼凑出一个大概。
如今阴差阳错地,竟让晏欺这胆大妄为的魔头给直接揭了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既是愿见的,心底里最后的直觉却将她死死攥着,一遍又一遍地向她警示道——
不可以,沈妙舟。
不能看,如果真就这么一眼看下去了,她一定会因此后悔。
但她终究是无法自控地将头抬起了,睁开双眼,以她自以为很是恶劣的目光,朝那顶被迫歪斜至一边的乌纱帷帽下,小心谨慎地窥探了过去。
不过很可惜,谷鹤白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他反应快得简直是可怕,甚至为了那顶帷帽,连剑也不要了,脱手顺着屋顶一路滚落在地上,直摔得人长久一阵发颤似的耳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