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说罢,言尽于此,顺手将那染了脏污的外袍褪下来,挂手臂上,慢悠悠地往石道上方走。
“等等,晏先生!”从枕微侧过身,高声朝他喝道,“晏先生这是要干什么去?”
“我还有事情要办……”晏欺冲薛岚因扬了扬下颌,示意他赶紧跟上,“此番来北域,只是单单为了确认劫龙印是否安好,至于其他的事情,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慢、慢着!”
眼看那抹白影将欲彻底离开远去,从枕匆匆将琉璃盒端放至脚下,站起身来,再一次迫切叫住他道:“晏先生,你知道谷鹤白会找上门来,这一个巴掌拍不响,他既然要和白乌族分享‘好事情’,那你还能跑得远吗?”
晏欺漠然回头看他,眼底一片讽刺轻蔑顿时显露无疑:“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从枕抱拳道,“是谷鹤白即将威胁到你……”说罢,声音刻意停了停,又改望向前方正准备挪开脚步的薛岚因道,“以晏先生一人的实力,的确可以一走了之。但岚因兄弟跟着你,你们师徒二人一起,是谁在负担着谁?”
这好端端的,不论说及一个什么样的话题,薛岚因都永远能被人拿来当枪使。
——从枕这问的不是废话吗?他薛岚因自打出敛水竹林以来,那就是个铁打的拖油瓶,赖死赖活地跟在晏欺后面,怎么都没法赶走。
可是实话挨到了从枕嘴边,便会多出几分恶意挑拨的意味,尽管他从一开始,可能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薛岚因沉了面色,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手腕却被人从身后紧紧拽住。晏欺定身停下脚步,脸上的表情没什么明显的起伏,只是抬眼回视了从枕远远投来格外压抑的目光,淡道:“怎么?想拉我一起下水?”
“晏先生,放眼整片中原武林,有谁不想取你性命……又有谁,不想夺得活剑血脉?”从枕一双锋利鹰眼中,光芒亮如白昼,“白乌族需要晏先生的帮助,想必晏先生和岚因兄弟……也需要白乌族的庇护。”
晏欺无声扬了唇角。从稍远些的地方徒然一眼看去,他微笑起来的样子平和而又温柔。
——可他手里那把涯泠剑却是实实在在沾染过无数荤腥的,此时已然不假思索地脱鞘而出,转眼抵上了从枕微有颤抖的脖颈。
剑锋如染寒雪,眸底更是万丈寒渊。
“从……从枕!”云遮欢眼神一紧,下意识就要抽手拔出腰间弯刀,半途却被从枕死死拦住,反又握过手腕将之用力扣压回去!
“……你是个聪明人,但你这点聪明不该放我身上。”晏欺横过剑身轻轻敲了两下他的颈侧,意味不明道,“不然,聪明反被聪明误——那就变成了蠢。”
“是,晏先生,我非常愚蠢。但是,蠢人总归要给自己谋求一条特定的生路。”从枕仰头看他,径直面向剑锋,不躲也不闪,只是始终不迟不疾道,“劫龙印的破解之法一旦落到谷鹤白手里,谁都难以想象事后会发生什么……晏先生,二十年前的夺印悲剧,秦老前辈是最大的受害者,想必晏先生本人也……感同身受。”
他笑了一笑,笑得仍旧彬彬有礼:“如果岚因兄弟作为活剑族人卷入这场纷争,之后是如何一个结果,我们心里都非常清楚。”
晏欺定神注视着他,语气明确肯定道:“你们是想方设法地要去破解劫龙印,而我只想护住我的徒弟。”
从枕道:“我们不会动他……活剑族人本就是白乌族人的先祖——同胞之间互相残杀,岂不成了千古笑话?”
晏欺尤是讽道:“千古笑话还闹得少吗?”
从枕再次凝声,毋庸置疑道:“晏先生,请你相信我们……现成的战友永远胜过卑劣的敌人——你大可赌上一把,如果我们做出半点伤害岚因兄弟的事情,以你的能耐,还怕我们区区一个部族吗?”
晏欺凌然垂眸,却不再出声回应。良久默然,继而将那寒气逼人的涯泠剑寸寸往回撤离——最终,“锵”地一声,沉沉纳入鞘中。
随后转身踏上地底暗室冰冷坚硬的层层石道,一言不发地负手离去。
云遮欢愕然仰头望向那抹渐行渐远的白衣背影,再俯首瞥过琉璃盒中腥臭冲鼻的血肉人皮,一时只觉神智恍惚,片刻摇晃力竭,竟是一个趔趄堪堪跪坐在地,连带着疲乏的双眼一并陷入望不尽的大片灰暗。
偌大的地底暗室里,空气幽冷而又潮湿。薛岚因刚想追向晏欺的脚步偏偏在此时顿住了,好巧不巧地,云遮欢抢先借力前来,一把拧住了他的裤腿。
“云姑娘,你……”
她眼底尽是数不清的颓唐与失落。
这样一来,反叫薛岚因没法开口逼她放手。他心急如焚地侧头瞥了一眼晏欺离开的方向,有些手足无措道:“喂,我说云姑娘……”
“云遮欢!”话还没能正式开口,冷不丁地,从枕已高声替代薛岚因直呼了她的全名。
薛岚因有所会意地屏息后撤,只见得从枕大步上前,又探手狠狠攥住云遮欢的衣襟,厉声喝道:“你现在是要当族长的人了,遇上多大一点事情,慌成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云遮欢黯然道:“我……”
她确实不成体统。身为一大部族未来的族长,危难之际,完全没有任何抵御防范的意识。
甚至在这样一种时候,还需要身边的人来反复提醒助力。
她略有自嘲地动了动嘴唇,缓慢出声道:“我真是……”
“你听着,我不管你真是什么,没用还是任性,或是什么别的……”从枕弯腰蹲了下来,高大修长的身形以一种几乎是委曲求全的姿态与她比肩而立。他郑重而严肃地注视着她,眼底甚至不含一丝错杂的情绪:“你必须得记着,你是族长。别人可以慌到失了神智,唯你不行,一刻也不行——遮欢,我已替你留下了晏先生,路都已经铺好了,只看你自己打算怎么去走。畏畏缩缩,只会导致止步不前,你真要想做点有用的事情,叫族人们对你刮目相看,你就莫要跪在这里……好歹站起来,别做个不争气的窝囊废。”
他一口气说这么多,只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到了极点。云遮欢从小就不是让人特别省心的料子,阿娘过世得太早,老族长便一人予以她双份的溺爱与呵护,族人们又纷纷怕她敬她,无一人敢触怒她的底线。长此以往下去,便渐渐造就她今日过于蛮横无理的脾性——尽管眼下看来,她已经不动声色地克制了许多。
“我……从未想做窝囊废。”云遮欢一直紧绷的神色总算松动了些许,侧过身形,似想要费力将脚跟挪稳,然兀自磨蹭半晌,还是没能顺利直起腰背,“只是……劫龙印,我实在没把握将它破解。万一让谷鹤白逞了先机,白乌族那不就……”
从枕偏头斜了薛岚因一眼。错乱之余,薛岚因恍过神来,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顺着话头暂且安慰她道:“云姑娘,这儿有我师父在呢,他要肯出力的话,还有什么好怕的?”
“你师父?”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股蛮力,竟生生催使云遮欢一个猛子扶稳石墙站了起来。好看的眉眼亦在听见“晏欺”二字的同时,瞬间扭曲化为一团乱麻:“你师父,他、他就是个……哎!”
半句话还没能狠冲出口,她自觉失言,又咬了咬牙,将赌气的千言万语生吞了下去,无奈化为一声长叹——片晌挣扎恼恨,终不似方才那般消沉慌乱,从枕见她打起精神,亦是微许松了口气,继续劝说道:“劫龙印的事情,不能操之过急。我们优先将族长和长老瞒住,至于破印的方法,我想谷鹤白那边……也见不得有多迅速,届时看清形势,再作打算也不迟。”
云遮欢闷声点头道:“我……知道了,不需要你反复提醒。”
“还有,别和晏先生闹脾气。”从枕再三叮嘱道,“他比不得族里几位叔叔婶婶,做什么都会让你一让,真要惹得他恼了,我们可没办法救你,明白吗?”
“是是是,我都明白。他就是个神仙,招惹不得。”云遮欢没好气道,“都是我不好,以后要是惹神仙生气了,你们谁也别来说情,让他一刀子捅死我罢了!”
话虽是这么说的,三人直愣愣站着互瞪了半天,一个没忍住,最后却纷纷笑出了声来。
薛岚因一面应着他二人苦苦发笑,一面在心里幽幽想道,可别说真要惹晏欺生气,此时此刻的师父,恐怕已经躲在没人的地方大发雷霆了——这一回,不晓得又要他这做徒弟的腆着脸,去说多少好话哄他开心了。
第64章 谁敢暗恋我师父?
然而事实上, 薛岚因还是低估了晏欺对待挑衅的承受能力。
要说晏欺爱生气, 那是不假,但要说晏欺爱干净,那更是不假——不, 应该说是比真金还真。适才专顾着捣腾那张浸了猪血的臭人皮, 他一身素白衣衫愣是沾满了红黑相间的各类秽物,故而前脚迈腿出了暗室,后脚便由婢女云翘一路引着奔向了专程用以洗浴的石屋。
云翘这姑娘自幼跟在云遮欢身边长大,胆小怕事那是日积月累养成的习惯, 但在骨子里埋藏的某些方面,却并未丢失白乌族姑娘特有的热情与淳朴。
——北域男人大多是一副雄壮魁梧的凶煞模样,她早就见怪不怪了, 数年不曾朝外迈出脚步,倒头一回有幸瞧到晏欺这样可以称之为漂亮的秀美男子。
他身量不算太高,有时候贴在吊儿郎当的徒弟旁边走,看起来还要矮上那么一点。可偏就是这样微乎其微的渺小差距, 还使他愈发显得精致好看, 加之本人又是副少言寡语的疏淡性子,可能装扮一番摆放在木架窗台上, 那就是一只别无二致的瓷娃娃。
这会儿的瓷娃娃方才沐浴完毕,一头温顺发丝未束,耳鬓尚还挂着几串莹润的水珠,那身染了脏污的白衣倒是先褪下来了,改换了一袭干净贴身的天青色底衫。云翘偷偷瞥了两眼, 心念一动,主动殷勤递了一张布巾过去,吞吞吐吐道:“晏、晏公子,咱们上面吩咐过了,定要仔细招待外客,小女子不敢有所怠慢……”
晏欺一愣,随即将那布巾讷讷接过,道了声谢,也没急着用,只提着涯泠剑匆匆朝外张望两下,像在执意寻找些什么。
云翘一眼看出端倪,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子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没什么……”晏欺淡声道,“在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