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
扬起手时,桌上瓷质茶碗已被陡然抛至半空中,翻转旋动片刻,随即逆风而上,直逼薛岚因后脑。
好在薛岚因虽略有不适,却并非就此失去对外的防范能力。骤然闻声于耳后响起,便下意识里抬起手臂对之进行格挡——
偏不料,那茶碗在与他手掌相互触碰的一刹那间,微微一颤,竟是轰然一声炸裂开来!
不过眨眼一瞬,破碎的瓷片随着一股四下乱窜的气流飞迸而出,顷刻在薛岚因手心细腻的皮上划开无数条细长的伤口。
“——薛公子!”云遮欢大惊失色,慌忙自腰间扯出一把用以防身的银质长刀,正欲出手相抵御,薛岚因滚烫的手掌却扣了上来,紧紧摁在她腕骨上,像是沉沉坠下了一整座山。
那力道大得近乎能将任何一切捏至粉碎。
他整个臂膀都在微微颤抖。
猩红的血液顺着五指的间隙一滴一滴滑落在短刀的刃身上,肆意激起一连串不受控制的战栗。
云遮欢能明显感受到那把银质长刀在短时间内发生的巨大变化。像是与薛岚因手中流淌的活血产生了急剧的共鸣一般,它渐渐开始掌控属于自己的情绪,在痛苦与彷徨的边缘反复徘徊游荡,几近绝望地嘶吼出声。
——那样歇斯底里的挣扎与跃动,于薛岚因看来,恰是与那日逐啸庄中涯泠剑的反应如出一辙。
他原以为只有传说中的凶剑才会有这样剧烈而又疯狂的反应,而如今看来,真正的问题,其实是出在自己的血液上。
他本不会对自己产生任何无由来的怀疑,直到过热的脑海里猛然闪过晏欺那双低沉而又意味不明的眼眸,这才恍恍惚惚地想起,兴许打从一开始,师父在很多事情上就对他有所隐瞒。
可是他来不及再去探究任何真相,云遮欢手中蓬勃而生的狠厉刀气已俨然失去了所有控制,以其势不可挡的万钧之力,铺天盖地劈向了周围四散分开的桌椅和人群。
那股狂乱而又扭曲的气劲,像是泰山压顶一般,迅速震得草棚内外无数吃茶唠嗑的无辜众人纷纷站起身来,惊慌失措地朝着各自不同的方向奔逃离开——
“救命啊,有人打架闹事了!”
“快跑快跑,可别硬着头上去凑热闹!”
大片仓皇而又错乱的人影之间,唯独那一对夫妇二人若无其事地坐在门边,丝毫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那女子垂下眼睫,始终一言不发。而那木轮椅上的男子则微微启唇,再望向薛岚因时,眼底透彻的寒意已然显而易见地没过了头顶:
“尔矜,你……果然还活着。”
他说,尔矜,你果然还活着。
尔矜。
尔矜。
尔矜是……谁?
那一刻,薛岚因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被一股蛮力疯狂侵蚀。他有些茫然,而更多的,却是扑面而来的恐慌与无助。
他艰难地抬起眼眸,试图将男子愈渐模糊的面容彻底看清,却未料到对方朝他惨淡一笑,即刻凝了眸色,双手结印,飞速念了一段口诀,而后以单指抬起,隔空指向了那把因失控而四处横冲直撞的长刀,厉声喝道:“回!”
话音未落,周遭气流陡然逆转。暴涨的刀光宛若迅速陨落的星辰,于眨眼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在同一时间内,另一股翻江倒海的力道乍然而现,以之汹涌澎湃的气劲将那把银质长刀生生卷起,横置于半空中旋动片刻,竟是反将刀尖对准了薛岚因的胸膛。
在旁的云遮欢猛然意识到势头不对,无奈因着脚踝受伤而无法挪动半分,便只好火急火燎地冲薛岚因高声呼喝道:“薛公子,小心!”
偏偏薛岚因这小子像是丢了魂似的神思恍惚,木然一人站定在原地,连眼皮都不曾抬那么一下。
云遮欢那副好嗓子都快给折腾哑了,眼看就要胡乱扑上去将他死命拽住,恰于此时头顶一道银白剑光疾驰而往,周遭流转飘飞的气劲便陡然随之凝聚成形,她没能瞧清周围发生了何种变化,眼前一把刃身泛寒的长剑便坠落下来,顷刻将齐整无痕的地面砸得四分五裂。
木轮椅上的男子漠然扬起下颌,眼睁睁看着那把横飞出去的银质长刀于翻山倒海的剑气中瞬间碎为沙砾。他冷笑了一声,眼底的色彩也不知是悲是喜,只是单单注视着剑上那枚飘摇不定的靛青色流苏,良久,方才一字一顿道:
“晏欺……好久不见。”
下一刻,一抹雪白的身影应声飞掠而过,扣着薛岚因的肩膀朝后飘退数步,如浸冰霜的凤眸抬了起来,目光所过之处,无不是一片噬人心骨的寒凉:
“瘸这么多年,倒没给你长多少记性……是吧,莫复丘?”
——十六年前,晏欺亦是一身素白衣衫,持涯泠剑在手,眨眼屠尽聆台一剑派全门。
掌门人莫复丘亲自执剑出山欲复仇雪耻,却反被晏欺竭力一掌震得肺腑俱碎,重伤昏迷近三年之久,期间其爱妻沈妙舟日夜为之操劳,寸步不离左右,而其师弟谷鹤白则独自一人撑起整个门派,多年辛酸苦楚自不必言说。
他二人之间的恩怨纠纷究竟从何而来,如今尚无人知晓。只是每每忆及聆台一剑派那日血流成河的凄惨场景,便无人不为之胆寒。
是以,晏欺一句话音方落,木轮椅旁定定站着的柔婉女子已是瞬间变了脸色。
“晏……欺。”
她喊了他的名字。然而艰难出口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硬生生从牙缝里碾压出来的,无不透着鲜血淋漓的凄楚。
几乎有些失去控制地,她迅速拔剑出鞘,逆着满目洋洋洒洒的尖锐白光,挺身朝晏欺突袭而去。
然而她没能成功触碰他一片衣角。
中途被莫复丘反手用力擒住,捏着胳膊将她强行拽至了轮椅之后。
“妙舟,莫要冲动!”
莫复丘声音压得极为低沉,其间隐忍与痛楚相交织的情绪不言而喻。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莫复丘煞白的面色仿若刀割,而他对面的晏欺亦没能好到哪里去。
晏欺将神智涣散的薛岚因牢牢箍在怀里,脚下耀目剑光缕缕飘溢而出,自成一层冰霜相融的屏障。
莫复丘望着他,不知怎的,突然就笑了。
好像在那一瞬间里,恍惚着明白了什么。
他笑得很冷,却也意味深长。
“我当是谁能逆天而行,毫不知险地护住尔矜一缕残魂……到头来,却万万没想到是你。”
晏欺不语,垂头凝视着薛岚因愈渐失神乏力的双眸。
半晌,终是张开双臂将他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搁在自己的臂弯里。而后对莫复丘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当年做了什么事情,想必心中自有数。”
莫复丘道:“……这话还轮不到你对我说。”
晏欺无心同他再作纠缠,只匆匆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拉着一侧目瞪口呆的云遮欢飞身跃起,行至半空中时,周身飞雪一般飘扬的剑光悉数随之散去,纷纷落地凝成一片彻骨的寒霜。
莫复丘孤身坐定于原地,冷冷瞥了一眼晏欺与薛岚因一同消失的方向,良久皆是沉默。
身侧的沈妙舟轻轻上前扶住他的肩膀,忍不住眼含泪光地追问他道:“夫君,如此机会……为何不直接取他性命?”
莫复丘摇了摇头,伸手转动轮椅调往别的方向。
“总有这么一天的,如今正事要紧,暂且随他去罢。”
第8章 徒弟,初次造反
近来江湖上不大太平。
有人说,是因着白乌族的劫龙印遭人盗窃,自此引起了各方愈演愈烈的猜忌与纷争。也有人说,是因着魔头晏欺重出武林,打算再次掀起一阵不可避免的血雨腥风。
亦有传闻说,近日在偏北域的不刃关外,有人目睹晏欺和莫复丘两个不共戴天的死敌直接迎面碰了个正着——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俩神仙见面没摁着对方脖子往死里互掐,而仅仅是将路边上一间小茶馆掀了个底朝天。
“打,打呀,打起来啊!他俩为何不打?”
事后仍有不嫌事大的闲人继续煽风点火。
“这怎么打?一个瘸了腿,一个白了头,拿命拼的吗?”有人笑着讥讽道,“你不想活得长些,他们还想哩!”
一时之间,街里巷外,流言纷飞不止,倒是可怜了经营那家路边茶馆的小老板,至今还在抱着一窝烂摊子哭天喊地。
而此时此刻,当事人的小徒弟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不刃关数十里外一间平庸无奇的小客栈里,睡得浑然忘我。
薛岚因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怪梦。梦里的自己正承受着极大的痛楚,却怎么也摸不到痛楚的由来。他尝试过挣扎,亦尝试过躲避,可身体却丝毫不受半分控制,像是被活活拷上一副枷锁,将他从头到脚捆绑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这时,一双冰凉的手朝他探了过来,轻而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的面颊。
从额头抚至眉峰,又从眉峰掠过鼻尖,最后停在他两片凉薄的唇瓣上,开始游离不断的上下摩挲。
他的视线里一片混沌,唯有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异常清晰。他认得出那是谁的手,可当他试图睁开双眼感知那人的存在之时,唇边细而柔和的触觉却在一寸一寸的消失远去。
他心中大恸,下意识里便颤巍巍地出声唤道:“师父!”
这一回,算是真真正正地把眼睛睁开了。他额角颈间都是汗,连滚带爬地从床上坐起身来,一抬眼,便正对上了云遮欢那颇具有异族风情的明艳面庞。
他神色紧绷地打量一番四周未曾见过的陌生环境,便立马出声询问她道:“这是哪?我师父呢?”
“不刃关外,湖叶镇。”云遮欢随手递来一碗水道,“喝点吧,你睡足了一天一夜,别把自己渴死了。”
薛岚因并未伸手去接,仍是追问她道:“师父呢?”
“哎,你烦不烦。”云遮欢有些不耐道,“晏先生昨日守了你一宿,这会在隔壁歇着了,让你别去吵他。”
薛岚因松了口气,稍一低头,便瞧见自己那双被碎瓷割伤的手掌已被缠上新的纱布。于是怔了一怔,又忍不住出声烦扰她道:“师父他昨日和莫复丘交上手了?没有受什么伤吧?”
云遮欢算是被他问得蔫了。漫不经心地坐在床边,一边揉搓着自己受伤的脚踝,一边懒洋洋地对他说道:“受没受伤我不知道,反正脸色有些不佳,不如你等他一会儿出来……”
话音未落,薛岚因那厮已经翻身从床上跳了下来,一阵风似的拉开房门将欲朝外钻。云遮欢被他横冲直撞的动作磕得往后一仰,险些从床板上跌坐下去,呆愣了好一会,竟被他一根筋的急性子给气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