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不起,超凶!
万芹暗中咬牙,向一个屈屈伶人道歉,纵使这样屈辱无比,但王爷威权压身,还是得保命要紧。
顾锦知不回答,只看着江漓。
江漓长长叹出一口气,垂眸望去了湖水:“算了吧。”
万芹心尖一松,却不敢怠慢。顾锦知也没立即发话,而是看着江漓道:“你没事吗?”
“回殿下,草民没……”江漓的语气一僵,被顾锦知阴郁的脸色活活噎了回去,他心中犹豫,终是松了口:“我没事。”
顾锦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阳光明媚的笑容温暖和熙,能将寒铁冰山融化。江漓的心微微一颤,眸中难得流露出一丝茫然和紧张,连江漓自己都觉得奇怪。
笑容过后,顾锦知正色起来,神情格外的认真:“你莫怕,也无须有诸多顾忌,有本王在呢。”
江漓摇摇头:“真的算了,我也没怎么样。再说为了我这样的人,不值得。”
“你怎样?” 不料顾锦知竟然急了,双手按住江漓的双肩,语气坚定又诚恳:“虽然这个世界不能人人平等,虽然一出生就注定了尊卑贵贱。我是皇族,而他是平民百姓,但是那又如何?在生死疾病方面,人人都一样不是么,人人都没有特权不是么。在我看来,大家都一样,谁也不比谁多只眼睛少只耳朵。我看重的是人品,个性,气质,灵魂,而不是肉身所带的“身份头衔”,是皇亲就高尚么,难道巾帼英雄,须眉比之竟折腰的梁红玉就低下吗?或许你觉得我这样很天真很傻气,但是没办法,我就这样。江漓,在本王心中,你是尊贵的,你是完美无缺的,千万别再妄自菲薄委屈自己了,知道吗?”
江漓怔怔的听着,他不由自主的抬头迎上顾锦知越发炽热的视线。那就好像一团火,瞬间射入了江漓早已冰凉的内心。这是他第一次直视舒王殿下的眼睛,如料想的一样,炯炯有神,深邃迷人,透着纯净的灵气。他就好像一团暖阳,可以驱散世间一切黑暗和阴霾,只留下温暖和安宁,静谧舒怡。
这也是顾锦知第一次看清江漓的双瞳,以往他都是低垂着眼帘,迫于草民的身份不能直视位高权重的王爷。今晚突然的对视,让顾锦知措手不及,同时也回惊作喜。江漓的双眸跟他预料的一样,那是极美的一双眼睛,眸中漾着微波,清澈如秋水。虽然平淡却并不婉柔,而是隐隐透着一股倔强,孤冷清寒,傲气如霜。
“小漓儿,知道了吗?”顾锦知又问了句,偏要让江漓把自己那番话记在心里不可。
江漓收回视线,应声道:“是。”
顾锦知露出欢喜的笑容,良久才注意到地上跪着的万芹,对江漓说道:“既然小漓儿想算了,你本身也无事,那就算了吧。”说完这话,顾锦知还是觉得不够:“你真不觉得委屈么?要不本王替你发落了他。”
万芹刚松懈下来的心再次悬起。
士农工商,读书为先,士子儒生的地位最高,农工次之,商人则在最后。像是万芹家里经商,社会地位高低暂且不说,就单说得罪了当官的都难免消化不了,更何况是天子脚下的皇亲国戚。顾锦知要真想发落他也不是难事,随口一句话而已。被大禹最得宠的人讨厌,就算万家现有富可敌国的财富,可以后谁人还敢跟他通商,谁人还敢跟他结友。
虽然这事儿不算事儿,但传了出去,必然是舒王爷因为一个伶人争风吃醋,大动干戈。这名声确实不好,传到皇帝的耳朵里还指不定掀起什么风波。可看顾锦知本人的神色,似乎是根本不在意这些,完全不考虑这事儿。大有一种江漓一点头,他立马命人拿下万芹的架势。
“殿下言重了。”江漓看着瑟瑟发抖的万芹,道:“我真的没事。”
“如此……那便算了。”顾锦知看都没看万芹,四下扫了两眼,对江漓说道:“你腿脚不方便,怎么一个人出来了,身边也没个随从。”
万芹一看得到了饶恕,忙带着家奴趁早开溜。顾锦知也无暇去管他们,亲自搀扶着江漓坐下蒲团,自己则跟他隔着一张平头案盘膝而坐,语带关切的说:“本王给的药可用了?”
“承蒙殿下记挂,已经好很多了。”
“那本王便放心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你出门在外定要带些人在身边。防身好手,使唤丫头,一个都不能少。像今天这样,若不是本王恰巧经过,你说得多危险。”
“殿下教训的是。”江漓端起案上另一只酒壶,往古瓷杯中斟满酒,敬顾锦知道:“以此薄酒,谢过殿下今日援手。”
见江漓满饮清酒,顾锦知的心头蒙上一层暖纱,眉宇间却浮荡着几丝无奈,“以后对本王不用谢,仅此一次,可好?”
第8章 月庭交心
江漓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任性的没有答话。顾锦知也不强迫,依旧眼含喜色的凝视着他。馥郁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顾锦知突然感觉有些许的口干舌燥,便知会江漓道:“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也给本王满上一杯吧!”
江漓的眸光微有闪动,下意识看向后方待命的郁台,“殿下喝得酒?”
干嘛问我啊?郁台一脸惊慌,就算喝不得,他人微言轻的敢拦吗?
顾锦知果然心中不悦,语气略带严厉道:“本王只是身子欠佳,并非疾染膏肓,病骨支离,喝一点酒又不会死。”
“殿下慎言,不可胡说。”江漓面容平淡,语气却很认真。他又拿了一只古瓷杯,往里倒了多半杯酒,恭敬的递与顾锦知,“湘雪阁的酒并不烈,殿下少饮倒也无妨。”
清酒瓷杯,素手轻托。灯笼内的火红烛光洒落其上,衬出他本就白皙的手微微泛着暖怡的红润。
顾锦知伸手接来,目光在江漓的手上停留一瞬,薄唇轻抿杯沿。清酒入喉,传来陌生的灼热。滑落腹中,升起久违的暖意。
他确实已经很久没饮过酒了,饮酒伤身,太医也多次叮嘱过禁酒禁伤神。而顾锦知本身也不是贪杯爱酒之人,太医因此少操了不少心。只不过,今日突然心头涌上感慨,忍不住就想品上一口。小半杯下去,感觉腹中暖热,连着身子也不觉得凉了。
“殿下,怎么突生怅惘寂寥之情?”江漓突然问这一句,顾锦知这才想起方才讨酒喝的时候,有感而发念出的那句诗词,细细品来其中深意,确实惹人遐想。
“你多心了。”顾锦知放下酒杯,目光迷离的落在别处,面色稍有黯淡:“民间有很多传言,本王都知道。他们说的并不全对,但也非全错。太医院那帮老家伙尽会说些好听的话来敷衍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谁人能无死,不过是早晚的问题。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并无例外。虽然我可能走的早些,但是,生父先帝已去,生母太后在宫中衣食无忧,可颐养天年,也有皇兄在膝下尽孝。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江漓心中触动,不由得说道:“故人已逝,生者自当勇敢前行,连同他们一起活下去,看尽繁华盛世。诸如此话,殿下不也曾对我说过么。”
顾锦知眉间一跳,再次转眼看向江漓之时,脸上已再无半点落寞凄凉,好像方才的苍凉孤寂不过是一张虚伪的假面具而已。他朝着江漓暖暖一笑,自行端起酒壶为自己满杯,一边轻饮一边道:“本王可不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每次切脉看诊后太医都愁眉苦脸的,惯会大惊小怪。生有时死有时,趁着还能呼吸,要好好享受世间才对。”
江漓听闻,略有感触,“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殿下乐观旷达,江漓钦佩不已。”
顾锦知失笑,眸中清亮,露出愈发温暖的微光。
“本王的事儿都不算事儿,倒是小漓儿你。”顾锦知突然起身,绕过平头案走至江漓身旁坐下,一脸惋惜的握住江漓的手,翻过掌心一看,上面略有些薄茧:“本王原以为你虽在湘雪阁有许多身不由己,但未曾想到你生活如此艰辛。难道你非但无人伺候,反而伺候别人吗?那管事儿的老鸨铁定是看你羸弱好欺,变着法的驱使你干粗活,当真是可恶至极。”
江漓:“……”
顾锦知眼中满是疼惜,虽说掌心有薄茧,但这双手却如他的主人一样,美得让人心魂具颤。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皮肤细腻如凝霜,冰骨光柔。若生在富贵人家,必然是好生呵护保养,绝无半点瑕疵的妙手,未免可惜。
顾锦知突然凑过来的举动已经让江漓有些措手不及了,又旁若无人的抓起他的手左右翻看,更是让江漓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更听了顾锦知自以为是的一番说辞,将无辜的花妈妈蓬头盖脸骂了一通,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为防止他再说出什么让自己哭笑不得的话,江漓先转移了话题,放下杯盏,双手抚上琴身:“殿下可有兴致听我抚琴一曲?”
顾锦知眼前一亮,当即欢喜应道: “小漓儿抚琴可遇不可求,本王自是荣幸聆听。”
夜凉如水,月冷如霜。幽幽静湖,倒映着百盏橙红烛光,焰波闪烁,涟漪潋滟。一符清音划破万物寂籁,刹那间,宛若一副黑白水墨画被染上了色彩,好似枯木逢春,天地一片姹紫嫣红,万物复苏。
但见他玉指跃于古琴之上。一波一动,琴弦在他指下被赋予了生命力,一音一节,直击内心最深处,天地生灵尽陶醉。
一曲终了,随着江漓的十指离开琴弦,顾锦知猛然有种天地失色日月失辉的惆帐感,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凉意,待顾锦知反应过来之时,竟是他的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滑落,滴落案上,碎了。
“殿下。”江漓叫了他一声,顾锦知愣了下,回过神来,忙用袖口试去脸上泪痕,仓促着说道:“本王失礼了。”
江漓垂目说道:“殿下赎罪。”
“你有何罪?是本王自己伤感罢了。”没有了音乐的熏陶煽情,顾锦知很快回归自我,一本正经的对江漓说:“记着,以后你除了不许对本王说谢字以外,还不许请罪,知道吗?”
江漓没应声,只是默默看着古琴。
顾锦知感慨着笑道:“以前我怎么就没发现音乐的魅力呢,原来琴声也能这样惊魂动魄。小漓儿的琴艺超绝,世间再无其二。只是……乐曲虽美亦绝伦,但本王依稀从乐声之中听出了几分忧伤哀婉。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小漓儿,你是想念父母了吗?”
江漓心念微颤,眸中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惊慌。月光之下,他白玉无瑕的面容显得有些阴郁。
顾锦知看出江漓的不同寻常,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忙紧张问道:“小漓儿,你怎么了?”
“没事。”江漓轻叹口气,第二次抬眸迎上顾锦知迫切的视线,“人人只能听出我琴声中的优美婉转,喜爱音律之人也只赞扬我琴艺精妙,举世无双。还是第一次有人能听出我曲中深意,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知音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