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喻余青心想,那是你们不知道我们身后兴许有人一直追着,但转念一想,这里是十二家登楼客的地盘,倒是不怕邪道妖人在此撒野。可再一想,如果是十二家的人请王樵去,又何必如此偷偷摸摸?就算紧急,王樵也至少不会不告而别。但眼下更无他法,便是要救人,他也得先上得楼去,会见各家家主,把这其中是非曲直,一一道来。
石猴儿说:“您是要偷偷地去见呢,还是堂堂地去见?”
喻余青问:“这其中还有什么分别?”
“有啊,分别可大了。如果偷偷地去见,”石猴儿指着山路月色里一处小道,“我们得从这儿绕上后山,多走二十里山路,从一个没人知道的鸟道进后山石缝钻过去,前几次我和玉儿都这样混到里头。如果光明正大地去见,那就得去打那登楼的赛会。这赛会公子想必知道的了?”
喻余青道:“我的确听过,却从未详询过到底怎么个比法。但我这次去见那些前辈,不是去打架比武的,伤人和气。到了门口,我让人通报便是了。”
石猴儿挠挠头解释道:“啊,你原来不知。这十二登楼,却是依山而建的一座宽阔的高楼,极其罕见,有十二层那么高。据说有什么家族相传的宝贝,放在顶楼,要是能赢,就能去继承什么……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绝学之类的。而这十二家的家主,据说都住在半山的绝壁之上,要上那绝壁,便至少要打过六层,才能从楼中的悬空亭上借力跃过去。”
喻余青道:“那是从这楼上走快一些,还是我们绕山路快些?”
石猴儿一伸舌头,道:“若是这楼上没人挡路,那当然是条极快速的捷径。那楼可是削了山壁,直建而上,没有半分盘旋山路。但一路打上去,可就费事了。”
喻余青笑着说:“我只是去禀明缘由,倒也不见得非要就打。若要打时,想来也是走直道快些。”那男孩儿吐了吐舌头,不再劝他,只对玉儿道:“公子要从正门走呢。你怕不怕?”
那姑娘转头瞧了喻余青一眼,大大的眼睛晶莹剔透,问道:“去揍他们嘛?”
喻余青问:“你想要揍他们?”
玉儿点点头:“他们不好。”
“怎么不好?”黑夜之中,月色黯然,山路艰险,他还带着两个孩子,即便是武功高也不敢走得太快,好在这一路坡缓,那女孩眼力极好,攀爬跳跃身手矫捷,倒是她一马当先,走在前头扯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子。夜里极静,这时候聊天说话,倒是颇为解闷。
玉儿道:“他们打我,我打不过。又不给我吃的。”
石猴儿也连忙说道:“是我们偷了东西,被捉住了,被那些人一通好打。他们自个儿输了,往我们身上撒气。唉,都是大家子弟,吃点他们剩饭剩菜,又怎么了?忒不讲理,张口便叫我们小混蛋,小讨饭的。将我们从楼上踢下来。”
喻余青笑道:“这一次你们干脆随我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进去,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石猴儿连忙摆手道:“公子爷进去是做正事的,若是他们看到我俩,羼杂不清,那可误事。我带公子爷上去以后,再和玉儿偷偷绕去后山,暗中帮公子爷看护。”
喻余青听出他遮掩的意味,但眼下王家的事迫在眉睫,他也不认为两个小儿能帮上什么忙,便道:“那儿说不定有什么危险,你们送我到跟前,便自己回城里去罢。”
那两个小的相互看看,石猴儿正要开口答应,玉儿突然说道:“那这枚玉你不要了么?”说着还伸手护住头上那小小一块。喻余青失笑,这会儿要是还强从女孩儿身上拿来,诸多不美,虽然是王樵送他的,但王樵送他的东西也多了去了,要在老家时,单算玉石的发扣发筒他都戴不过来,更莫说各种环佩琅珰,腰带靴履。便开口说道:“你便戴着罢,什么时候戴腻了,配你衣服不衬了,或者你猴儿哥哥给你买新的了,再还我不迟。”
石猴儿大为感激,他脑筋不坏,这枚玉看上去并不像价值连城那种,但喻余青愿意拿其他所有的金银来换,可见对他的价值,这会儿说给他也就给了,那是心地极为坦荡的人,并且没有半点看他们不起的意思。他深深一躬道:“还请问公子大名!将来石猴和玉儿也好寻你,待我们长大了,必定还报恩情。”
喻余青笑道:“这有什么恩情了?我问你们买个消息,所以付了银钱。后来路上作伴,就做了朋友。我叫做喻余青,长不了你们几岁,也是给人家家里做下人的,不是什么公子爷。如果你们看得上,叫我一声青哥儿也就得了。”
他们赶了一夜山路,眼前渐渐晨光熹微,泛红的边儿在山脊的轮廓上露出一道角。临安城边的山不高,但绵延山路,九曲十八折,一会儿下谷,一会儿上峰,若非是熟悉的人,进了怕不容易出来。这会儿将将转过隘口,便见着一栋极其华美的楼阁,依山之势,歇在层云之上。太阳微微透出的霞光从山后照来,勾出一个雄浑开阔的飞檐廓影,仿佛天上楼阁。
喻余青回头对两个孩子道:“好了,知道地方,接下来我一个人走了!石猴儿,你可要照看好妹妹,这山里路险,仔细被狼吃了。”松开了他俩的手,朗然一笑。阳光在他脸颊勾勒出一道亮白的细线,梳长眼睫往下一抿,弯得便似初晨天空里尚未落下的新月。他身形甫动,施展的正是王家独有的轻身功夫芙蓉颭,一阵惊风似的向前掠去,倏然便不见了。
过了一会,石猴儿才道:“青哥儿功夫果然很好。我们要练到这一层,还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唉,玉儿,你要不是有时候疯疯傻傻,想必也很快的。我就要差得多了。”
玉儿却直了双眼,道:“要怎样才能那样?”她在地上来回地跑跳,“这样?不对,那也不对。”跑累了坐下来说,“石头,这个人好好,又漂亮。我不是玉儿,他才是玉儿,玉做的人儿。难怪人要给他送玉,我却得偷来。”
石猴儿拉住她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疯女儿却站起来道:“走,我们从后山绕去。我还要再看看,再多看看……要怎样才能那样?”她脑袋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所以从来想到什么便做什么,当即拔足飞奔。
石猴儿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着,问道:“‘那样’是哪样啊?”玉儿心智不全,形容不出,只是扭头歪颈,挤眉弄眼,动作古怪。石猴儿笑道:“怎么,你也想像青哥儿那样好看?”玉儿点点头,又歪头细想,一拍手道:“有了。”奔出数步,一个回旋跃起,竟看上去有八九分像芙蓉颭的功夫。她不过是刚才将将看了那么一眼,这会儿便能学得有八分模样,真可谓是天生根骨。石猴儿道:“玉儿你不用心急,待你长大了比他更好看些。女子总是比男子更好看的。”玉儿却道:“我不要叫玉儿!你也管我……管我叫玉哥儿!”石猴儿急道:“不是这样像!你是个小囡,怎么能叫哥?那多么难听?”玉儿嬉笑道:“我觉得青哥儿名字好听,每个字都好听!”她跳跃着跑在前头,石猴儿气喘吁吁地追,却也没有落后。两个孩子一路打闹,身形灵动,似猿似雀,在漫山林叶碎影之间时隐时现。
第十三章 柔弱胜刚强
王樵睡了一个饱觉,醒来天光大放,好不惬意。他本还装模作样,半半拉拉地起来,就怕王仪又候在门边,两道媚眼看得他身上起疹子。但这会儿却换了人服侍,几个文文秀秀的婢子没有多话,眼神也不敢往他这边乜斜。他问:“我该上哪儿拜见老前辈?”他心里头不爽利,连世伯翁也懒得叫了。
服侍的人恭敬地回道:“老太爷吩咐了,三少爷若是想起什么事要禀,小的们便引着去;若是三少爷没有事,便不必应这些俗礼了,请随处逛逛。”
王樵乐得清爽,虽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但心想你想要我说的我当真什么也不知道,你便是提剑把我头砍下来,我也没法变得知道啊,因此乐得省去那些繁文缛节,着人服侍换了干爽衣服,这几日里终于打扮得有些人样,松垮垮在脑袋后束了髻,问那些下人:“你们这儿又有什么好玩?”他脚上伤口未愈,虽然能走动,却仍然有些不得劲。
那些下人回道:“此处山水秀丽,楼阁凌空,要是少爷想要凭望风景,当真一绝。但若少爷想看热闹,眼下族里家上凡习武的年轻人全在前头阁楼比试武艺,正是十二登楼的赛会,也是十分好看的。”
王樵虽然拳不能打脚不能踢,但十二登楼闻名已久,还是想要看看,他推门出去,那些人也不跟着,倒仿佛对他十分放心,也不担心他遁走。出了门,王樵方才哑然失笑:但见回廊外头百丈深渊,廊亭的外侧的地板半截都是悬空凿进山里的,一脚踏上便发出轧轧声响,要是胆子小点,都不敢在上头跑跳。就凭他这点微末功夫,别说逃跑,就是看风景,他都不能走出这悬空廊以外的地方。楼阁依托峭壁之势,险险而立。王樵缓步走了一圈,到处所见广厦高阁,极为伟美。尽头处却陡然一空,出现一道立仞绝壁,就像山被天工凿屺,截面光滑如镜,寸草不生,显然连造这楼阁之人也无处立锥,因此这儿便没有步道。隔了数丈之外的另一端,一座悬空亭台,仿佛生长一般向这边探出飞檐,亭阁建得极为精巧,振翅欲飞,几欲跨过天堑。王樵看了心想,果然这里作为武林世家的处所最恰当不过,光这悬空亭这一关便是天堑,普通人要想过去,极为费力。也不知道最初这悬空楼阁是如何建成的。
但习武之人,只稍有些功底根骨,要越过这道天堑便不甚费力。王樵站在这儿片刻,但见往来的青衣仆婢,都能端着食盒饭盒,施展轻功,轻易越过此道;倒显得站在这儿束手束脚的三少爷格格不入了。
王樵倒也不心急,只是站着看了会风景。目之所及,一片葱茏,都应着一个青字。他不觉自己在龙潭虎穴之中,反而想到,不知道武当山上,可有这般清静处所?若等到此间事了,两人终究得分道扬镳,那时虽然不在身边,但若日日得观这莽莽青翠,便也好似有他长伴了。
正出神间,突然身后一声轻咳,转头一看,一名男子正站在他身后,身形伟岸,轩眉长立,气势敛然,举手投足间颇有大家风范。他年纪约比王樵虚长几岁,但形容气度那就并非同日而语了,此时一笑,道:“贤弟有心在这儿看风景,雅致盎然啊,但是打算过去呢,还是不打算?”
王樵这才明白自己约莫是挡了别人的路,心道这人也定是十二家中的人,便侧身笑道:“世兄见笑了,小弟不会武功,瞧着这种断崖也只能望亭兴叹,看看风景了。”
那人一愣,旋即大笑:“不会武功?那你如何到得这边的山庄?”又打量了一下王樵,“贤弟是哪一家的门人,先前怕是没有见到过。”
王樵坦然道:“小弟姓王,单名一个樵字。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来的。也许是有人背着我,那实在是厉害得紧了。”